沒人有權利去為別人的人生做選擇。就算打著「為你好」的旗號,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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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秋煬回到自己住處一樓的小吧台坐下來剛剛給自己添了冰塊的高腳杯里倒了些白朗姆酒,迪菲蘭德就來了。
看著仍舊面無表情神色冷冽的男人不動神色地走過來拉開自己旁邊的紅色吧台椅坐上來,雲秋煬無所謂地聳聳肩,下去隨手拿過另一只酒杯加了冰塊倒了酒,把酒杯推到男人前面的時候他重新坐上來,白的發青的手指輕輕轉動著酒杯,輕聲笑道︰「你的消息可真靈通。」我對司徒下手,剛剛回來,你就到了。
嗜酒如命的迪菲蘭德端著杯子透過透亮的液體看吧台上面顏色溫暖造型雅致的吊燈,聞言也只是輕描淡寫般語氣平淡開門見山的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要這麼做?」雲秋煬有些驚奇的歪頭看著問話的男人,淡淡的亞麻色柔順長發隨著這個動作在肩頭閑散的散落開來,「難道你不知道?司徒的存在會成為我們未來行動的絆腳石。」
「那為什麼不在剕沒離開之前就這麼做呢?」迪菲蘭德淡淡抿了口酒,加冰的白朗姆舌感中是異常清冽暢快的,「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如果剕回來——」
「這次是我沒做成。」迪菲蘭德下面要說的話被放下酒杯的雲秋煬干脆利落的截斷了!金棕色的眼楮充滿當機立斷的果決神色,明明是非常完美的計劃卻被攪合成一灘爛泥,挫敗和不甘夾雜著並不明顯的憤怒讓他收斂了嘴角幾乎萬年不變的溫和笑意,輕抿起的唇線條緊繃,格外冷厲,「如果司徒在剛剛就死了,你認為,你還會知道麼?剕,又會知道些什麼呢?」
這麼多年的朋友做下來,迪菲蘭德對雲秋煬辦事縝密的心思和部署得一絲不漏的風格很了解,他這句話問出來,竟然讓迪菲蘭德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反駁的話來。
但是,不反駁並不代表會認同。
繼續輕呷著芬芳液體,感受上好的朗姆酒香彌漫滿口,繼而滑下喉嚨的時候眯起眼楮享受那順喉而下的清涼暢快感,被酒香誘惑的迪菲蘭德微微眯起眼楮,淡淡看了雲秋煬一眼,「你應該知道這個人對剕有多重要。」
「就因為司徒在剕的心中有那麼重要的地位,所以他必須死!」雲秋煬一向暖洋洋的聲音冷下來,華麗的聲線配上陰沉沉的語氣,竟然也又了些讓人膽寒的陰冷氣勢……「你自己想清楚,就連我們都知道司徒是剕的死穴,那麼那個人也一定知道。如果真的走到了最後一步,那個人控制住了司徒焰的話,你認為剕是會繼續不顧司徒安危的跟我們站在一起,還是會臨陣倒戈去幫他?!」
「可就算你成功了,就算整個絕島都沒有人知道是你殺了他,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失去了司徒焰的剕會是一種怎樣的狀況?又有沒有想過,暴走的剕可能對我們的計劃的影響遠遠要比司徒大得多。而且這種窘境,絕對會在你所擔心的那件事之前出現。」
相較于迪菲蘭德一直沒有什麼波瀾起伏的語氣聲調,雲秋煬無動于衷的眨眼動作也讓這場關乎四個人生死存亡的爭論變得仿佛跟兩個人閑話家常沒有任何區別了!……「我當然知道。」
狀況麼?……
大概……就像是一只失去了領地…伴侶也被其他獅子咬死的公獅那樣孤獨、絕望、然後瘋狂吧。
只不過,就是那樣才更好。
即使是內髒里都已經陰沉歹毒到即將腐爛的地步,可那卻絲毫也不有損面上風度翩翩優雅溫和的外表,雲秋煬說著輕笑一下,垂著眼看著桌上酒杯里逐漸消融的冰塊,若有所思的笑著反問︰「你不覺得事情太巧合了麼?」
「巧合?」
「我們無法無天的霍斯少爺莫名其妙的把剕帶出去,而在剕離開之前,我們三個沒有任何理由和動機會對他的人下手。可是當他回來的時候,司徒卻不見了……」
雲秋煬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赫然明白雲秋煬意圖的迪菲蘭德一陣沉默……
于是,是想把殺死司徒焰的事情推到那個人身上去麼?
迎著迪菲蘭德若有所思看著自己的灰藍色淡漠目光,雲秋煬端起酒杯淺酌一口,一臉無辜的勾起漂亮的金棕色眼楮,輕輕挑了挑眉,「讓剕化悲傷為憤怒吧~火上澆油,可一向是我喜歡做的事情呢。」
迪菲蘭德托著酒杯,輕輕閉了下眼楮……
如果成功的話,這招栽贓嫁禍確實夠狠毒。不僅狠毒,而且的確有效。剕如果認定司徒是霍斯所殺,按著那男人詭譎的性子驚人的忍耐力以及對司徒的執著程度,是一定不肯對霍斯善罷甘休的……
想了想,重新睜開眼楮的迪菲蘭德看了雲秋煬一眼,雖然用了疑問的語氣,但是其實說出的話是非常肯定的,「都是因為那只兔子,所以你沒有下手麼?」
「對。」雲秋煬抬手捋了捋從肩頭滑落的長發,他的動作很自然,謙和流暢,一點都不會帶給人那種男人撩頭發搔首弄姿的惡心感覺,相反,看著他把頭發捋順披散在腦後的動作,反而是非常賞心悅目的……他點頭嘆了口氣,眼角眉梢間都自然而然的掛上了些無奈來,「實在是太巧了。裴林在我準備動手之前去找司徒焰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不是他……」
如果不是他,司徒焰現在早就已經消失的連渣滓都不剩了。
其實,並不是司徒焰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跟在裴林身後保護這只在弱肉強食的監獄里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兔子。而是這只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兔子,救了他。從開始他跟在裴林身後走出D區主樓的時候,這種兩個當事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的救援與被救,就已經在微妙的進行著了……
雲秋煬,從司徒焰跟著裴林一起出來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知道了這次的行動不會成功。
因為裴林不能死。他留著裴林還有用。而且他確定,霍斯一定會派人暗中保護這只披著第一公子外皮的兔子的。可他殺司徒這件事兒,只要有一個活人知道,就意味著可能在整個絕島監獄里就不是秘密了。
雖然憤怒不甘,但之所以會按照原計劃那麼做,只不過是在存了賭一把的僥幸心理以外,他忽然又想到了這麼做或許可以試探出某些以往並不明朗的東西罷了。
一時之間,坐在一起喝酒的兩個男人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誰都沒有再說話。
過了半天,直到迪菲蘭德杯子里的酒已經見了底,雲秋煬側頭看著他一點不見外地拿過酒瓶給自己續了半杯,才帶著些探究又仿佛是在無意中提起一樣,用平淡和緩的聲音重新開口問道︰「說起來,最近你和帝勒都沒什麼動靜呢。在做什麼?」
迪菲蘭德這次沒有回答雲秋煬的問題。他只是輕輕轉動酒杯陰沉詭異又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嘴角,隨口敷衍了一句「做一些該做的事兒」之後就轉而對雲秋煬問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吧?」
雲秋煬雲淡風輕的笑著點點頭,「差不多了。」
頓了頓,冰山君輕輕放下酒杯,面無表情眼神沉靜地看著雲秋煬,「那麼,接下來司徒焰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雲秋煬偏頭聳聳肩,仍舊是那副仿佛事不關己的無辜樣子,饒有興致的不答反問︰「你覺得呢?」
迪菲蘭德挑了挑眉,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很莫名其妙所問非所答地對他說了另外一句似乎與此事毫不相干的話——
「我記得,在沒到這個孤島上來之前,你似乎更喜歡靠醫術救人而不是殺人。」
迪菲蘭德看似無頭無尾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讓雲秋煬拖著酒杯的手控制不住的輕抖了一下!杯中平穩反射吊燈光線的酒液輕微晃動一圈,里面融化了一半的冰塊撞在杯壁上帶出了短促清冽的好听響聲!
總是笑得溫文爾雅雲淡風輕的貴族醫生臉上,經久不變的笑容悄悄出現了一點裂痕……
輕而易舉讓別人偽裝破功的迪菲蘭德少爺丁點不落的把雲秋煬的反應盡收眼底,卻沒有再繼續探究這個,當平穩低沉的磁性男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聊天的話題已經再度被拉扯著像一個似乎更加偏遠的方向行去了……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已經從剛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的雲秋煬也似乎根本就不在意談話的走向問題,只是單手支著下巴轉頭對迪菲蘭德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好學生模樣,「願聞其詳。」
迪菲蘭德的故事,是從一個烽火連天的戰亂國家開始講起的。他說,「曾經,有個小隊,到某個戰區去執行一個非常危險的任務……」
老實說,迪菲蘭德平平板板沒什麼起伏也沒什麼情緒的淡漠聲音實在不適合講這種原本應該讓人听了激情四射熱血勃發的戰爭故事的,可是他就是這麼平平淡淡仿佛在做研究報告一樣刻板的敘述下去,這種聲音听得久了,雖然不會讓人打了雞血一樣興奮得亂竄,卻又一種能把听者帶入到情景的更深處,讓人不自覺會對故事的內容深思半天的力量……
原本所謂的激情沉澱之後,細想下來,其實,是一個很沉重很灰暗的故事……
在迪菲蘭德的故事里,這個小隊一共只有七個人。七個人中,有一位總指揮,另外五名隊員也都各安其職,只有剩下的那一個是個臨時從其他隊伍里調撥過來的新兵,什麼都不熟練,是整個隊伍的小累贅,也是在戰爭中讓大家不得不為其分神照顧的對象。
可是,這個小累贅的人緣要比想象中的好得多。雖然他的單兵戰斗力不如其他人強,可是他從來沒有因此而在沖鋒中落在後面過。他能跟隊伍里剩下的所有人打成一片,每個人,都把他當成好朋友鐵哥們。直到那天,他們遵照上級的調遣去執行那個非常危險的任務。
武裝佔據了那個城市東北部最大的一個武器庫。他們的任務就是穿過那片激戰區把那個給敵方提供充足武器供給的武器庫炸毀。可是他們要穿越的那片區域實在太危險了。到處都是敵方的哨崗碉樓,佔據制高點的敵人俯視之下,經驗豐富的指揮官知道,他們要通過那片區域,就必然會犧牲三個人。
可是他付不起這個代價。他的隊伍連他在內一共只有七個人!每個人都是他的戰友他的命!任何一個人的犧牲,都是他所不願意看見的……何況,三個人!他們六個都是各司其職,少了任何一個,另外的四個就算完成了任務,也絕對不可能再或者回去……
但是……其實除了硬闖之下犧牲三個人的下場以外,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就是讓一個人帶著足夠的炸藥炸掉最阻礙他們的那個碉樓,這樣剩余的六個人就都能活,可是帶著炸藥進去的那個,就是粉身碎骨必死無疑!
相比于要隨機損失三個人繼而面臨任務失敗全軍覆沒的慘境,這個時候總指揮決然的選擇了讓那個大家都在保護的單兵作戰力不強悍的小累贅去死。即使他比誰都更喜歡那個精靈古怪的小鬼……
他是個指揮官,他必須要在最危險的時候做出哪怕殘忍卻正確的決定。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
小累贅按照他的指示不疑有他的背著數量足夠干掉銅牆鐵壁的強力炸藥在滿天槍林彈雨煙塵火藥中快速而小心的朝著目標去了,其余的所有人咬著牙一邊擔心著小累贅的安危一邊警惕地為他壓制敵方火力,可是當他小小的身影淹沒在硝煙之中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指揮官大人忽然別過頭閉上了眼楮……
那一刻,剩下的五個人才幡然醒悟,原來……他們信賴的指揮官,是讓那個總是會給大家帶來各種歡樂和溫暖的新兵去死的!
剎那間,火光沖天——
爆炸的動靜大得即使遠在幾百米外的他們也能感覺到地面劇烈的搖晃感!爆炸的聲音震得他們頭暈耳鳴呼吸困難!爆炸的大火即使相隔這麼遠,可仿佛是直接灼燒在他們臉上一樣,辣的痛!
渾濁這灰塵泥土和強烈火藥味道的污濁空氣里……似乎……還能聞到戰友身上流下的血腥味兒……
可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那一個在爆炸中心顯得格外渺小的人類,恐怕早就已經被轟得連粉末殘渣都不剩了……
哪里……還有什麼血腥味兒呢?什麼都沒有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到過他們之間一樣……可是偏偏跟他相處的一幕幕,卻那麼鮮活的在腦中不斷的閃過……
那種說不出的壓抑感讓隊伍迅速沉沒下來,甚至于,沒有人開口問一句他們的指揮官,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個任務的結果是失去一人的小隊成功完成了任務。但是從此之後,那個無比團結的小隊里,剩下的五名隊員,恨上了他們的指揮官。
指揮官一直沒有對他的兵他的戰友解釋過什麼。直到他退役,偶然間的一天,他跟他同樣已經退役的老朋友,當年前線的總參謀長在一個小酒館里因為喝多了酒的緣故,終于把憋在心里那麼多年的話恍惚間問了出來,他問他的老朋友︰「——我不明白自己當初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只是在最危險的時刻做出了最正確的犧牲最小的一個決定而已。我做錯了麼?……」
作為他好友的參謀長在這個時候卻很確定的回答他了三個字,「做錯了。」
這三個字,就想子彈直接釘著指揮官的心髒穿過去一樣!讓他瞬間驚愕的抬頭,不解地看著他的好友,那是非常急切而震驚的,急于求證的目光……
迪菲蘭德的故事講到這里就停了下來,他頓了頓,舉杯輕輕的淺酌幾口桌上的白朗姆,然後把玩著酒杯,好整以暇地扭頭偏著腦袋開口詢問一直听他說話沒有做聲的雲秋煬,「你猜——指揮官究竟做錯了什麼?」
雲秋煬聞言沉默一會兒,他習慣性縝密的思考方式讓他把迪菲蘭德將的故事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的地方,過了半晌,他輕輕搖搖頭,「他沒做錯任何事。就像他自己所說,他只是在最危險的時候做出了最正確犧牲最小的決定而已。如果他不這麼做而是選擇硬抗,那麼隨機死三個,先不說任務有沒有可能完成的問題,單就一比三這個比率而言,怎麼說也是讓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去死比較劃算吧?」
「呵呵,」迪菲蘭德忽然輕聲笑了!低沉中帶點沙啞的笑聲有些放縱,但更多的,倒是對眼前人無可奈何的成分居多……「是了,這才是你的理論和行事作風。」
雲秋煬懶懶抬了抬眼,不置可否的追問︰「難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其他更好的辦法麼?」
「當然。」仰頭一口喝掉杯子里的殘酒,放下酒杯,迪菲蘭德灰藍色的沉靜眸子此刻目光炯炯的與眼前男人淡淡的金棕色瞳仁對視著,語氣仍舊漠然,「故事的最後,是昔日的總參謀長回答曾經的指揮官的一段話。他說——
‘你確實是在最危險的時刻做了最正確的選擇。但是,你卻沒有用對正確的辦法。在那個時候,你何不把這些利弊都原原本本的對你的兵說明呢?把可能帶來的後果告訴他們,讓他們自由去選擇,是死一個,還是死三個。要知道,這種情況下,一個合格的軍人,沒有一個人回去選擇死三個。那麼可能的情況下,就是他們自己推選一個人。那麼他們會選誰呢?是不能失去的指揮官你,還是各安其職的其他人?最終他們能做出的決定,只能是那個新兵,你口中的小累贅。他會是英雄,是每一個人心中記得的感念的。而且也不會有人去記恨你。至于那個人自己,也會心甘情願的做這個犧牲。也許,在那一刻,他自己也想成為英雄。’」
迪菲蘭德把這個故事講完,就站起來抬手輕拍了拍雲秋煬單薄的肩頭,帶著點嘆息的低聲規勸道︰「把選擇權留給剕吧!那樣要比你為他做選擇,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