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公元六九零年的重陽佳節,雖然王摩詰那「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句子還未曾誕生于世,但那遍插茱萸的風俗早就已經深入人心。
可是今日,一件讓人無法無視的事情打破了重陽應有的秋色處蕭,人們開始將目光從原本的帝都長安轉開,投向了中原的更中部。
他們知道,從今日起那座原本的神都洛陽將會成為新的都城。
他們知道,從今日起這個龐大帝國的國號將會改唐為周。
他們知道,如今御座上那個戰戰兢兢的男子,將會在一名女子的注目下,愈加膽戰心驚的繼續走他余生的道路。
他們知道,今日的洛陽將要產生這片廣袤土地之上的第一位女皇——武。
這個時候,廢太子李賢的亡魂還在巴州淒涼之地徘徊不已,起兵揚州的徐敬業已經將自己的鮮血灑滿長街,瑯琊王李沖的尸首也被埋沒在青山之中,越王李貞被削了屬籍連姓氏都無法保留。
淋灕的鮮血為她鋪好了華麗的前路,通向皇帝寶座的道路也早已非人力能夠阻隔。
這日,多少人的眼中流下了含義不明的淚水,多少人一生的心血化為烏有或成了現實。
這日,多少因為大赦天下而重見天日的囚犯看了看高聳的皇城,被陽光晃的眯了眯眼。洛陽的長街上站了些看熱鬧的人群,巡街的士兵們卻如臨大敵一般,警惕又威嚴的注視著街面上的一切。他們身上的鎧甲在被陽光照得發亮,想來未曾出刃的腰刀自然也經歷了許多遍的打磨。
人們不想錯過這樣的幾千年未曾見過的盛況,可更多的子民卻知曉這位新皇的狠辣,匆匆望了眼城中那座高高聳立的明堂,便將自家門庭鎖了個嚴嚴實實。
這日,大街上的商鋪全都閉門歇業,所以洛陽城里,兩道一時間找不著酒肆的身影,就顯得有些格外寂寥。
「你腰纏千萬貫,又常來東都,就不能買下一座好宅子,也省的到處找不得休憩的好地方。」
說話的男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眉眼間卻有些難以抹去的疲憊,就連三千青絲都成了半白的顏色。他的懷中抱著一個正在睡夢中的嬰孩,看樣子不過兩歲出頭的模樣。那孩子稀疏發黃的頭發在陽光下被九月的風吹拂著,再加上男子偶爾看向孩子的滿臉柔情,總讓人能夠品咂出幾分心安的味道。
「如今這洛陽可叫做神都,若是我有心,只因你這東都二字,就可以說你眷戀舊朝,將你告個謀反之罪上去。」
寬衣博帶的江如水一身文人打扮,衣衫卻用了尋常男子極為少用的深紫色。這種顏色的綢布極難浸染不說,即便有人使用,也多是女子拿來做些貼身的襯里,便是用來做襦裙都是很少見的。
若是說起來,這深紫色布料用的最多的地方,卻是親王與三品以上大員的官服,其上再繡上些代表品級的凶禽猛獸,多是彰顯身份之用的。
尋常人若是穿了這深紫色,按《唐律》來講倒也不算逾矩。可畢竟是官家的東西,普通人總是在心里上避讓著些,很少去觸踫的。
但熟悉江如水的人都清楚,這人似乎是認定了這深紫色與其有緣,每每與他相見,十有他的身上都是這麼一副絳紫色的衣冠。
穿著這樣的衣飾走在街面上,說起來已是極為扎眼的了。但江如水的臉上更有一處地方會讓人過目不忘,那就是一雙重瞳的眸子。那雙眸子似乎有些法力一般,隨便與人對視一眼,就能讓人的心神頓上一頓,遲上一遲。
正如江如水本人讓人一見難忘那樣,他說起話來語氣也是不同常人的刻薄酸澀,還帶了些微微上揚的尖利勁兒,讓人听著心口堵得慌。
這種人物倒像是某個店鋪的大老板,做慣了精細生意的,故而總要言詞嚴厲的管教鋪里的伙計一般。
但懷抱孩童的這位男子雖然穿著樸素了些,可不論如何去瞧都不是被人呼來喝去的氣質。人說月復有詩書氣自華,這男子大概也是世家出身的子弟吧。
江如水看了看故人抱著的孩子,因為瘦而顯得刀削般的臉上並沒有什麼動容的表情,雙瞳在陽光下流淌出奇異的光,竟有些攝人心魄的味道。
但他也是出了名的薄涼,他懶得問這個孩子是誰,更懶得關心這孩子是男是女。熟悉他的人都清楚,他在意的只有兩件事情,一是銀錢,二是能助他賺錢的東西。
但更加熟悉他的人卻從不這麼看,比如說江如水身邊的這名衣衫有些皺皺巴巴的男子,每次見到故人這一副薄涼的樣貌時,都不由得輕輕一笑。
想是遠處宮廷中的大禮正在進行,莊重的禮樂聲從那邊清晰的傳來,卻與這幾乎了無人跡的巷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巷中的兩名男子下意識的向著那邊看了看,各自有了些不同的情愫生于懷,沉默下來。
陽光伴著微微有些蕭瑟的秋風,一冷一熱間讓人有些奇妙的感覺。
「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次酒醉,曾跟你說過,我母親是姓王的。」懷抱孩子的男子輕輕開口,伸出左手食指撥了撥孩子額前的絨發。
江如水並不接話,只低頭理了理自己深紫色的衣袍,以示自己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
憐惜般的輕輕吻了懷中孩子的額,男子繼續道︰「高宗皇帝的第一任皇後,也是姓王的……」
話說到這里,江如水正彈著衣袖的手僵在半空中。
半晌,江如水才將有些發麻的手緩緩垂下,目光重新凝于那名男子與那懷中嬰孩,毫不客氣的開口,聲音如若金石︰「若你所言為真,我的確應該將你們二人交予官府,即便不能得些賞銀,月兌了這謀逆同黨之罪也是好的。」
听著友人一如往昔的脾氣,男子不由得愉快的笑了笑,接口調侃道︰「是麼?不過我怎麼听說揚州有一位郎君姓秦名樓月,最喜結交四方英杰,揮金如土,還曾與義烏駱觀光交從甚密呢?」
駱觀光便是曾經名滿天下的駱賓王,七歲時的一首《詠鵝》便定了他神童的名號。可自打四年前他隨同揚州徐建業起兵反武失敗後,整個人便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而這時,也早已沒有人再敢隨意提及昔日駱觀光的名號,那些江左之地的風流雅事,如今便只留于江月危樓空悵嘆了。
被人一句話拆穿的江如水並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急于辯駁他與那名字極俗的秦樓月的關系。他只是淡淡的卻又含了些挑釁的看了友人一眼,雙瞳中毫不畏懼的神態一覽無余。
「你能逃得過第一次,自然也能逃得過第二次、第三次。而我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甚至連賺些糊口的錢都沒有辦法的人,總不能帶著女兒去過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男子神情眷戀的看著懷中的孩子,只是孩子睡的正香甜,小巧又紅潤的嘴巴在夢中一張一合的,似乎正品嘗著什麼好吃的東西。
這時候的江如水方才仔細的打量了這嬰孩一番,只是在他眼中,或許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那孩子粉撲撲的臉蛋或許也沒有亮橙橙的真金白銀來的好看。
江如水沉默了片刻,而後卻極為罕見的舍了他極有酸味兒的語氣,有些認真的道︰「你清楚我是做哪行的,我們那是見不得光的生意,雖然手頭的銀錢或許能如流水,可一旦出了什麼事兒那就是家破人亡了。」
「江家至今傳承幾近四百年,如水你若是推諉,倒也不用拿這個來當說辭。」
「不是說辭,其實這也是遲遲早早的事情,四百年也只能說是運道還不錯而已。再者……你這懷中的畢竟是個女孩子,江家的規矩你也听說過的,哪里也翻不到女子入行的先例的。」
「不過是讓她找個活下去的路子,即便去你那里端茶送水的伺候人,總比在我這里顛沛流離、饑一頓飽一頓來的好得多。再說,我又是這麼一個身份,如今那個女人居萬人之上、無人之下,若是真的想要做些斬草除根的事情,我總是躲不掉的。其實得了這些年苟延殘喘,這時想來也覺得不枉此生了,何時死去倒也無妨。只是這孩子,終究是無辜的……」
「那個女人……」不帶什麼感情的重復了一句,江如水旋即閉了口,不再說話,遠處傳來的宮樂聲漸漸消弭不見,叩稱萬歲的聲音飄飄忽忽的傳來。這登基大典,怕是已經進了尾聲了。
日月當空,一個時代已經正式的來臨。
江如水有些遲疑的抬了手,在友人含笑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接過那個熟睡的孩童。看著她幼小的身子窩在自己的懷里,江如水十分難受的僵硬著自己的臂膀,不知道應當如何用力。
「只要我不死,保她一世平安。」江如水輕聲許諾,他的友人知道,女兒這一生當從此無憂。
欣慰的笑了笑,男子終于有機會空出手來理了理只剩三成新的衣袍,落拓又寒酸的樣子,卻再愈加燦爛的陽光下多了幾分風骨出來。
「這孩子,有名字麼?」從沒抱過孩子的江如水仍舊雙臂僵硬著,生怕將孩子摔著,又怕用力太大將孩子弄醒,卻偏要在面上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十分難受。
「還沒起,你給起吧。」
「便隨了我的姓吧,姓江,名字便取個‘寧享太平’的‘寧’字。江寧,江寧兒。」
「你這是取地名,還是取人名?倒如你那名字一般,明明是大江一條,全都是水,為何又要如水?」
江如水聞言瞪了他一眼,心中又極惦記懷中的孩子,不敢做什麼大幅度的動作。
男子此時卻沉默了下來,他用極深的目光凝視著自己的女兒,花費了極大的力氣才忍住自己想要抱起女兒的沖動,終于狠下心來,轉身而去。
「你要去哪?寧兒長大後若是問起,我也好有個交代。」江如水微提了音量追問。
發絲半百的男子並未回頭的揮了揮手︰「既然永別,何須告之。」
江如水不再多言,只是靜靜的看友人的背影消失在遠方,而後輕輕的又極不自然的拍打著孩子的背,一言不發。
縮在陌生人懷中的孩子仍舊沉睡著,小嘴卻微微嘟了起來,也許是在夢中有人搶去了她的玩具,又或是她已經知曉了這次離別。
鼓樂聲終究消失不見,遠處街道上緊張巡邏的衛兵們也收攏了隊伍,日頭此時已經攀上了天際的頂峰,卻照射不下太多的熱度。
不知過了多久,駕著馬車四處找自家東家的車夫,終于瞧見了江如水的身影,卻詫異于東家懷中的孩子,只是抬手停了馬車,一時間愣在那里,竟忘了去問。
「發什麼愣?我花那麼多錢雇你,可不是讓你在這給我發呆的!」江如水那股子酸厲勁兒又重新附身,一句話就讓那車夫的半日奔波成了偷懶幫閑。
不過好在這車夫也在江家做了五六年了,早就習慣了東家那張刻薄的嘴,此時好脾氣的賠笑著,答道︰「東西全都散出去了,銀錢還按照往日的辦法結,薛家的老東家想要在府里擺宴為東家接風……」
「到洛陽都七天了,如今還接什麼風?薛家那位真是老糊涂了。好在他老糊涂不要緊,這生意繼續的下去就成。」江如水翻著白眼登上了馬車,隨意將門簾一撂,又深深的看了懷中的嬰孩一眼,對外面的車夫道︰「走吧,回揚州。」
——
這會再不好的話,我就滴滴滴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