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曾經說過︰天黑後就應該乖乖回家。
雖然說這句話的人並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過什麼一語成讖的故事讓人來追思,但想必所有人都相信,這應該是幾千年來的安全法則之一。
可是穆子秋今晚並沒有遵守這個法則,結果他便看到了一些讓他大惑不解的事情,致使這位平素在外人看來溫軟如玉、令人如沐春風的佳公子,此時只能深藏于黑暗之中,與一名中年漢子大眼瞪小眼著,等待著他的解答。
「我來江府沒什麼事兒,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家主子那是怎麼了?」穆子秋微微蹙了蹙漂亮的眉毛,認真道︰「你最好一五一十的告訴我,他那副模樣,分明是有些癲狂的……那並不是平日里的他,即便是因為醉酒,也不應該是那等模樣。我從小到大不知和他喝過多少回酒,也從未見過他這樣的……」
說道這里,穆子秋微眯了眼,看著中年漢子的目光凜冽了起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案!」
那漢子微微苦笑,眼見穆子秋要向自己出手,也不抬手防備,只是搖頭道︰「主子在做什麼,您還是明天親口問他的好,我一個下人,沒有這個權利的。」
見穆子秋仍舊面露不信之色,漢子只是道︰「我可以向穆幫主保證,主子現在做的事情是沒有分毫危險的,但若是中途被人打擾到了……」中年漢子有些擔憂的舌忝了舌忝嘴唇,「那就有些麻煩了。」
穆子秋見那漢子臉上的神色不似作偽,一時間也略微猶豫起來。但很快的,穆子秋便又恢復了原本的溫潤模樣,唇邊的淺淺笑容蕩漾起來。
但下一刻,也不見穆子秋如何動作,他就已經閃身到了漢子身後,手中也驟然多出了一柄鋒利的匕出的絲絲涼氣正刺激著漢子的脖頸。
漢子心下微凜,卻也不大驚慌,只是感受著身後的殺意,平靜的道︰「穆幫主若是不信,小的也沒有辦法。但小的還是那句話,幫主最好不要打擾到現在的主子,否則主子的處境……會很危險。」
穆子秋輕笑起來,從樹梢間流落下來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臉上,竟讓人有了種寧靜的感覺。
「我要如何信你?」穆子秋輕聲詢問。
「幫主若是不放心,大可以還在一旁觀看,只是不能出聲、不能讓主子注意到您……主子已經入境,想來很快就會結束的。」即便被人持刀相逼,漢子的語氣仍舊平和,這又哪里像是一個普通的僕從?
穆子秋此時也有些進退兩難,他不可能就這樣不顧及江如水一走了之,可听了這漢子的話後,他又害怕自己當真闖進去後,會給江如水帶來一些莫名的危險。這主要也是因為江如水如今的行徑太過古怪,古怪的如同變了一個人,尤其是在這黑燈瞎火的夜里,更容易聯想到一些鬼神之類的傳說……
「好,我就信你一回,但你主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也恭喜你,你將成為這柄匕首下的第七十四條亡魂。」穆子秋的聲音並不如何凜冽,甚至十分溫柔,就像是情人間的囈語一般。
漢子即便不回頭,也能夠想象出穆子秋說出這番話時,唇邊微微揚起的淺笑,一時間也不禁覺著冷風灌入後脊梁,有些難耐。
帶著那漢子幾步回到了窗邊,穆子秋找了個舒服又不易被屋里人發現的角度站定了,手中的刀刃卻也一直在漢子的脖頸邊,不曾顫動分毫。
二人就這樣一直站立著,除了偶爾微風吹起衣袂外,就如同是兩個若即若離的雕塑,在這樣寂靜的夜色里顯得有些詭異。
好在這樣的等待並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很快的,屋內的江如水有了下一步的動作。他將身旁的酒壺之類全都拂到了一旁,伸手便拿起了一旁書案上的墨條,也不管自己此時的衣衫不整,嘴中念念有詞的就開始磨起墨來。
而屋外,中年漢子忽而有些激動起來,他將聲音極度的壓低卻又難掩興奮的道︰「主子要動筆了!」
穆子秋微微疑惑,心想看著架勢,江如水應該是要寫字才是,只是寫寫字,似乎也用不著弄出這麼大的陣仗來啊?
忽然便覺得手邊有些不對勁兒,穆子秋往持了匕首的右手去瞧,正看見漢子脖頸上的經脈有些快速的搏動起來。不想誤傷了這漢子,穆子秋略微將匕首向外撤出半分,又有些詫異的看了那漢子一眼,心想你主子動筆又不是什麼難得一見的大事,你這麼激動作甚?
只是這個念頭剛剛從心底閃過,穆子秋也倏地睜大了雙眼,瞳孔微縮起來。
只見那房間里,江如水提起了一根比尋常毛筆大得多的筆,在那硯台中沾了一圈墨,略微沉吟之後,便提起筆桿與牆壁上大書特書了起來。
江如水這一出手,寫的竟然是壁書!
更讓穆子秋移不開雙目的,便是江如水寫出來的那些字。從這個角度去瞧,他並不能見到那壁書的全貌,卻真正在那字跡中看到了什麼叫做真正的翩若驚鴻。
一時間,穆子秋只覺得那牆壁上的字跡彷如展翅未收的大鵬,羽翼延展開來,從空中翩然落下,自然而然的帶了種傲視萬物的氣勢。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穆子秋在心底下意識的,念出了這兩句江如水念誦過的句子,再結合了那壁書的形態,只覺得二者竟如此微妙的契合起來,這兩句話的深意,全都在那墨跡間表露無遺了。
而同時讓穆子秋驚嘆的,便是江如水如今的動作和模樣,在每個抬手揮筆間,江如水的身上都流露出一種渾然天成的灑月兌之氣,幾乎每一個瞬間都可以凝成一幅畫作,每個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一種別樣的光芒。
這種光芒似乎曾經存在過,卻又不知什麼樣的原因悄然落寞了下去。但是這一刻,憑著一個人,憑著一個人的心和手,這種飄蕩于天地間的光芒再次被凝聚起來。仿佛是某種散去了的神魂再次得到了召喚,它們從天地間的四方八面奔來,融進某個人的骨子里,然後指引著他,開始潑墨,開始揮毫……
這種感覺對于天地來說是如此的熟悉,因為幾百年前,便又這樣一個人,想要喝酒卻沒了酒錢,便要了筆墨在酒家的牆壁上盡興而書,旋即賣出千金,換做酒錢。
那個人叫師宜官。
穆子秋的心跳有些快,他忽然明白了什麼,卻又有些迷茫著不懂了什麼。
房中的那個衣衫不整、醉醺醺的人,向後退了兩步,面帶灑月兌笑容的打量了那壁書一眼,而後豪爽的將手中毛筆向後一揮,由著筆上未用完的墨汁將房間澆了個暢快淋灕。
穆子秋知道,眼前這個散發著光芒的人叫師宜官。他還有一個名字,叫江如水。
而這兩個人,加上這壁書、這筆墨、這酒水,便叫做臨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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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這個年代懷素還沒出生,否則臨仿懷素的行草一定更爽!嘖嘖,「王逸少、張伯英,古來幾許浪得名」,這是何等滴瀟灑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