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當然不能忍
「小苓你許久不回來一次,我這也沒什麼準備,要是早知道,為娘還能給你做些好吃的……」
進門之後,女子就變得略微有些慌張,但面上顯露出來的大部分還是喜色,只是說出這句一年多未出口的「為娘」時,忍不住垂了眼淚。
「娘,我在外面吃好了才回來的,就是過來看看你,不餓。」江自哉止了女子的動作,握住了她的手,微笑。
「是大孩子了那。」女子有些淚眼婆娑的捧起老四的臉細細的瞧,似乎要將兒子的容顏揉進靈魂一般。
江自哉便笑著,滿是幸福。
「小苓……」女子哽咽起來,張開雙臂緊緊的抱兒子入懷。
江自哉輕輕拍動起她的後背,像個懂事的大孩子一般。
江寧如今倒成了透明人,只能在一旁不出聲的看著,只是那聲娘親終究觸及到了她心中的軟肋,此時心間有些空落落的,但還是為老四覺得幸福。
「瞧我……」不知哭了多久,女子終于起身擦了眼淚,「這大好的日子,我怎麼就哭上了。小苓,這位是……」女子有些疑惑的指了指江寧。
「這是我妹妹,」不等江寧開口,江自哉搶先回答,「跟我一樣,也是被收養去的。」
江寧看著老四眨了眨眼,沒有說什麼,只是沖著那女子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納福道︰「伯母好伯母叫我寧兒便是。」
「哦,寧兒,歡迎歡迎。」因為方才的一陣嗚咽,女子的臉上還帶著些許紅潤,一雙澄澈的眼楮也是紅彤彤的,卻絲毫不能破壞掉她本身的美感。
江寧在一旁偏著頭細細的瞧,心想自己要是也能長成這樣就好啦,這樣的話,自己每天照鏡子,不就能看到這樣令人賞心悅目的容顏了麼?
「家里簡陋,也沒什麼好招待的,我去給你們倒點水吧。」女子笑著轉入了廚房,只留江自哉和江寧在房里大眼瞪小眼。
「娘親只知道我被大戶人家帶走,但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你,不要露餡了。」老四清咳了一聲,低聲囑咐著江寧。
「放心放心。」江寧擺了擺手,目光饒有興致的在老四身上游走,「小苓?」
老四面色一紅,道︰「小時候娘親給起的乳名。」
「這分明是女孩兒的名字吧?」
「娘說,男孩起女生名好養活……」
江寧不再說話,她忽然很希望有人也曾對自己說起類似的話,或者喚自己的乳名。可是自己連乳名都沒有,又有誰人來喚?
之後的時光就成了老套的詢問,夾雜在幾聲親密的呼喚聲中,都是些日常溫飽的瑣碎事情。女子細細的問,江自哉便細細的答,只是二人似乎很有默契的,都將那大戶人家的姓名隱去不提。
如此便過了一個時辰,外面的雪愈發大了些,天色也陰暗下來。
「娘,我們該回去了,等以後有時間我再來看你。」江自哉站起身來,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這是他早晨就疊好放入懷中的,整一百兩的紋銀,足夠女子生活兩三年的家用。
「你怎麼又往這里拿錢?」女子的面色有些微白,「人家能夠收留你,為娘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若是你跟著我,恐怕連如今這麼大都活不到,就已經夭折了。那是你的恩人啊,怎麼可以隨便用人家的錢呢?」
「娘,都第四次了,不累麼?」江自哉輕輕的笑,「都說了以後會還的,我那主家也根本不缺這幾兩銀子。還跟以前一樣的,」江自哉將銀票橫在兩手間,輕聲笑道︰「娘親要是真的不收,我就撕了。」
「哎呦,我的小祖宗」女子可是知道的,若是自己不收,這臭小子真能眼楮都不眨的將銀票撕成碎片,因為在他回來的第一年,他就這麼做過。
那還正是梅雨季節,看起來女孩子般漂亮的男孩兒面色不變的將銀票撕成碎片,隨手就扔進了漫天的風雨中。而正在女子心疼的不行時,這小子偏偏又從懷中拿出了另一張銀票,慢悠悠的準備如法炮制。
而後幾年,每當女子想起當時的那種驚悸,想起男孩兒一邊撕銀票一邊笑得純真時,她都會不由自主的想︰這孩子的性格,終究還是像他父親多些的。
「娘,你既然手里不缺錢,干脆就搬出這條巷子吧,這地方實在是……腌了些。」
「嗯,會考慮。」女子抬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微笑著。
江寧在一邊看著,忽然明白了這母子二人的心。兒子希望母親過上好生活,又害怕母親搬走了之後,自己再也找不到她。至于那名做母親的,心情也類似吧。
所以即便手頭的閑錢再多,她也仍舊住在這麼滿是腐朽味道的巷子里,日復一日的等待著,只為在某個出乎意料的時候,她的兒子會重新出現在眼前。
江寧忽然有些羨慕江自哉,最起碼,還有人在等他。
雪簌簌的飄落,落在地面上又被風吹動起來,帶了些氤氳的味道。
女子送他們二人出來,被老四勸著止了步。而後她便微笑著看他們走遠,看著那兩個並不高大的背影,在軟綿綿的風雪中消失不見。
她回頭,入屋,無力的跪坐下來,落淚……
「第四次了。」有聲音從屋內傳來,伴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一道從里屋繞出的身影。這人並沒有刻意遮擋容顏,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想來與女子是有些熟識的。
「嗯。」女子勉力起了身,「我明白,該走了。」而後,她便開始沉默的收拾起細軟。
男子便在一旁默默的看著,並不上前幫忙,屋內的空氣變得略微有些沉悶。
「你也明白的,當年若不是你求了主家上千次,這四次見面的機會也不會有的。其實從此斷了聯系,對你們母子二人都有好處。」男子率先開口道。
「我知道。」女子有些漠然的回答。
男子沉默稍許,又道︰「其實當年,主家並不知道你兒子的生父是誰,當時也沒有在意。若是當時便知道,主家恐怕也不會帶他走了……其實當年也是我的疏忽,一娘那時艷名動天下,打著的卻是賣藝不賣身的名頭,能讓一娘你珠胎暗結的,全天下又能有幾人?我們主家也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對你倍加欣賞,所以才在那時幫了你一把。如今讓你們母子相見四次,也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我知道,我更知道樓月是真君子。」女子的回答仍是淡淡的,她用婉轉的聲音低低訴說著,素色的衣衫在有些陰暗的光線中,卻又偏偏皎潔的仿若空谷幽蘭,不沾半點塵埃。
「做我們這行的,最容易看到一個人的本心。多少人前的衣冠楚楚,到了暗室之後便禽獸不如?這樣的人,我听姐妹們說過許多,自己也親眼見過許多。但樓月不一樣,他雖然就在風月場上消磨,卻從未踫過哪個姐妹的身子,就算是有人傾情其人品相貌、橫溢才華,倒貼了去,他也疏無心動的可能……說句玩笑話,我們當時還議論紛紛,甚至還曾有人猜測過,樓月他是不是不行那……」
那男子聞言尷尬的咳了兩聲。
女子也低笑了兩聲,聲音美妙的如若夜鶯︰「不管怎麼說,樓月的確是真君子,雖然他很喜歡扮風流裝冷漠,可在我們這些看得通透的人眼中,他只是個遮遮掩掩的大孩子罷了。你說樓月不知道小苓的父親是誰?那你怕是太過看不起你的主子了,這天下事又有多少是他猜不到的?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拿這件事情做什麼文章,小苓是我的兒子,樓月是我的恩人,除此之外,其他人與我再無任何干系。我會搬走,我相信樓月也已經為我選了一個養老的好地方。小苓也已經大了,不再需要我夜擔憂了,更何況,他如今還有了喜歡的人……呵,做我們這行的,總是對這些東西比較敏感吧。
「你回去也告訴樓月一聲,沒事兒少找這巷子里人的麻煩,這里都是賤籍,世世代代抬不起頭來的可憐人罷了。而我這種身份,被人惡語相向也早就習慣了,哪里用的著他派人來如何如何?」
「主家的意思是,總不能讓你被別人欺負了去。」男子回答道,「還有,有些時候動手,倒也不是為了一娘你。就像方才我家兩位小主子過來,也是多少受了些氣的。當然,若是一娘不希望我們做些事情,我們大可以不做……」
「你說什麼?小苓他們挨欺負了?」女子這時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過頭來,淡淡的看向那名男子。
男子心頭微凜,不大明白不過是一介流落風塵的女子,為何會有這樣純粹、干淨、卻又似乎能直透人心靈的眼神。
對她講了方才江寧和老四在巷子里遇到的事,那些男子口中所說的污穢話語,自然被他一筆帶過了。
「既是如此,還要忍麼?」男子詢問。
「既是如此,當然不能忍。」女子輕笑起來,有些溫柔的攏著頭發,「我一娘的孩子,怎麼能讓人欺負了去?更何況,他們兩個都是樓月想要護著的人,又怎麼能隨隨便便的算了呢?」
女子將收拾好的細軟放入包袱,打了個秀氣的如同她本人的結︰「樓月怎麼說的,你就怎麼做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