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夷,浮梁城。
北城的羅家大宅,雖然地處凡塵俗世,但凡是進過羅府大門的人都知道,這座堪稱城中之城的深宅大院,可一點都不「凡」︰先不說朱漆大門背後隱約可見的金色陣紋,也不說勾欄立柱之上疏密有致的奇異咒符,單是這入夜以來,闔府上上下下從里到外自然流溢的夜明輝光,就足以叫尋常人家艷羨不已。
身為東祈仙山後院的仙人世家,羅府自然可以輕易享受到這種尋常百姓做夢都夢不出來的神妙奇跡。不過同時,它所要操心的麻煩,也是尋常百姓做夢都夢不出來的。
「就是這樣,聶水燭就是被那個年輕男子帶走了。」
密室中,一個蒼老的聲音語調恭敬地對一個面容白淨、氣質不凡的年輕人說道。兩人同屬羅姓,這個老人其實是這個年輕人祖父輩的長者,但因天生資質不同,命運便不同。老人雖然貴為家主,卻總歸是凡人,在仙長面前,不敢不恭敬。
何況他這個叫羅榕的佷孫,還是個矯情人。
「查到那男人的身份了嗎?」
「那人明顯是個修士,帶了聶水燭便出城往南去了,我們……」老人囁喏。他就是當初在羅府中透過光幕監視趙錢和聶水燭的人,不過身無修為,只能偷窺,根本不敢真的調查趙錢。
羅榕臉上掃過一絲不耐︰「那,他的畫像你總繪出來了吧?」
老人點頭,從一旁拿過一幅畫軸遞給羅榕。羅榕卻看也不看,抓起畫軸起身便一陣風似地出了密室,遠遠地飄飛而去,連聲招呼也沒打。
「唉——!」老人于是嘆道,「修了仙,就真覺得自己參透世事,高人一等了?其實不還是個半大孩子,一點兒小事都辦不好,毛毛躁躁,慣得不像樣,老是惹麻煩……」
羅榕沒有听到老人的嘆息。即便听到了,也只會嗤之以鼻。身為東祈仙山年輕一輩中最有潛力的弟子,他資質超群,年紀輕輕就築基成功,背後更有羅姓一眾師兄師姐師叔師伯支持,前途不可限量。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帆風順,幾乎沒遇到一點挫折,卻在不久之前,被聶水燭,一個凡人女子,當著全城人的面結結實實地扇了一個耳光……
「媽的!本少爺看上你,是你的福氣!就你那出身,有點資質有點樣貌,天生就是當侍妾的賤坯子!能跟本少爺雙修,你不屁顛屁顛跟來,還抱著你那要死的老娘裝清高……聶水燭,我羅榕要是不弄死你,就不在這南夷混了!」
他咬牙切齒地嘟噥著,來到了南城牆下。——其實他嘴上這麼說,心底深處卻也清楚,自己當初對聶水燭的行動,確實是操之過急了。無奈當時正有急事要回門派一趟,而浮梁城中,可不止有羅家一個仙人家族。自己看上聶水燭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如果自己走後,聶水燭被別人弄了去,那臉面可就丟大發了。
不過當然,這種想法只是在他心底深深地蟄伏著,並沒有揚起頭來。心性高傲,自以為高貴的精英羅榕,眼中所見永遠是別人的錯誤,而對自己,從來是選擇性地寬容。
精英羅榕遁入地下深處,來到了城隍衙門。
衙門口的小鬼都認識這位大少,趕緊陪起笑臉招待。羅榕端著架子,一張精致的白臉冷若冰霜,喝令小鬼叫它們大人出來。于是不一會兒,浮梁城隍虞思龍便邁著官步,踱進了廳堂。
「羅少爺仙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啊!」
虞思龍皮笑肉不笑地道。對眼前這人,他可沒什麼好感。要不是因為這小子,聶水燭那事也不至于鬧得滿城風雨。這小子害死了人家娘親,卻又沒徹底擺平,結果事情被聶水燭鬧大,給掌管一城百姓生死的自己弄了個措手不及,還險些被酆都來的鬼差發現……幸虧祝炎是個急性子,當時忙著魔國陰謀的事,沒有追查。不然的話,天子殿的叱罰早就到了。
「虞大人,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勞賢佷掛心。馬馬虎虎,馬馬虎虎。」
羅家身為仙人世家,跟本城仙官自然是有來往的。不過一般情況下,人鬼殊途,虞思龍與羅家的凡人並不接觸;但踏入仙途的人仙,他卻都認識。這個羅榕,當初被東祈仙山選中時,就有家中長輩帶著來拜過門頭了。頭一回見自己,還被自己一張黑臉和滿身凶煞氣嚇得臉色刷白,如今成了核心弟子,就尾巴翹上天去,連晚輩之禮都不執了。
「賢佷此來,可有什麼要事?」于是虞思龍不願跟他多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羅榕沖他拱了拱手︰「前些日子在下被刁民所辱,動靜鬧得大了些,想必驚擾了貴衙,故此特來探訪,當面謝罪。——聶水燭一事,沒給大人帶來什麼麻煩吧?」
虞思龍一笑,心說︰謝罪?你有那麼好心?你是想問那小妮子她娘的事,我辦得怎麼樣吧?哼!
「麻煩倒不大,都是我城隍應盡之責。聶水燭之母,本就大限將至,少活個一年半載,倒也無甚打緊。如今她的魂魄已被拘往酆都,我特地關照那邊從速處理。她一介凡人,手眼不通,只能認命,不會惹出是非來的。」他頓了一下,加了句︰「賢佷放心。」
羅榕心思被看穿,不由臉上一紅。不過隨即正色道︰「多謝大人!——大人,還有一事︰聶水燭這個賤女人,心思歹毒,那般誣陷與我。我本待她自生自滅,不料近日得知她居然沒死,還被一個修士救走了。大人可知這個修士……」
他說著掏出畫軸,就要展開讓虞思龍觀看。虞思龍卻先笑道︰「賢佷不必費心,那人我認識。」
「什麼?!」羅榕一驚,心中瞬間轉過千百個念頭,不過沒等問出口,虞思龍已經繼續道︰
「此人名叫趙錢,並非人仙,而是江南文山里社神,去年新晉。那日他來我處公干,想是從百姓口中听聞了此事,不知為何就要干涉,將聶水燭救了去。我與他只是一面之緣,其中細節並不清楚。賢佷若有興趣,可自往江南文山里查實。」
羅榕沉默︰竟然是地仙?一個隔了幾百里遠的仙官,來管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閑事?難道又踫上那種「大忠大孝大仁大義的高潔君子」了?——真是麻煩!
虞思龍卻在心里笑道︰趙錢啊趙錢,別怪我不仗義,你得罪了東祈仙山的人,早晚逃不過這一劫。——而且我好像也沒什麼理由對你仗義吧?哈哈哈!
「既如此,在下這便去文山里,查個究竟。那聶水燭若賊心不死,在下一定除此禍患!」羅榕說著,也頓了一下,加了句︰「虞大人也請放心。」
虞思龍黑臉一變。羅榕這話的意思很明確︰你虞思龍替我遮掩了謀殺聶母的丑事,就已經上了我的賊船。這事要是鬧大了,酆都的叱罰也夠你喝一壺,所以不用裝得像無關路人,施恩幫了我的忙似的。在這浮梁城當仙官,就別想無視「東祈仙山」四個字!
羅榕說完這話,就起身告辭離去了。虞思龍憤憤地在心里罵了兩句,卻只能客客氣氣地送走羅榕,然後暗自咒道︰
「哼!羅榕,趙錢,你們兩個黃口小兒,盡管在我面前逞口舌之利吧!這件事,我看你們倒是會狗咬狗咬成什麼樣子!」
說著,他又忽然想起︰趙錢那事兒,自己上了呈書去酆都也有些日子了,怎麼到現在都沒反應?
結果這個問題還沒想完,突然門外一陣喧嘩,就見幾只小鬼嘰哩哇啦地擁著一個身材高大,面容狠戾,皮膚如火炭的鬼差走進來。虞思龍一看這鬼差的行頭樣貌,頓時心里咯 一下,背脊一涼,黝黑的腦門上冷汗也下來了。
然後這鬼差伸出一只粗長手臂,嘩啦一聲抖開一頁慘白紙張,對虞思龍道︰
「虞大人,天子殿傳喚,跟我走一趟吧!」
……
與此同時,文山里地下。
「又失敗了!呼——!」
趙錢吐出一口氣,跌坐在地上,背靠著熾熱的丹房牆壁。煉制和合凝露需要己土凝膏和晨曦曜石兩種半成品,當初攻克明夷精水的一年來,他已經嘗試煉制過,以作參照,只是沒有成功。如今拜《乾坤養寶決》所賜,他對先天法門的掌握更加精熟,這兩味半成品倒是比較順利就煉出來了,但身為成丹的和合凝露,卻是又一個級別的難關。
「不會又要花一年時間吧?不要啊!我可熬不起……」
他氣喘吁吁地嘟囔著,起身揀出又一份材料,就要繼續煉制。卻不料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黃影飄進丹房,趙錢定楮一看︰正是自己留在洞府的傳書符。
他接住符紙打開,頓時喜上眉梢︰神仙姐姐來了!
匆匆將丹房收拾一遍,回溫泉湖邊洗淨了理整齊,他便急速遁回洞府。一看——那道迷死人不償命的倩影正俏生生地斜倚在組合沙發的單人座上,背對自己,如夢一般。
「讓仙子屈尊等待,趙錢罪該萬死。」于是他趕緊施禮。
芝蘭仙子起身,回頭,嫣然一笑,滿壁生輝。她照例推卻了趙錢的客套,先辦公務︰掏出明黃卷軸念了一通嘉獎表彰的官方套話,便輕移玉手遞上一只淨瓶,對趙錢道︰
「這便是天庭所賜‘黃極仙丹’一粒,乃後土娘娘特問壽星老人的回春殿訂制,專供人間社神所用。這黃極仙丹內蘊充盈的土行靈氣,服之對修行、沖關皆大有助益。請趙大人善用。」
趙錢接過,拔開瓶塞——頓時一股泥土芬芳鑽入鼻竅,讓他瞬間神清氣爽。「真是好東西!」他心里喜道,看著淨瓶里那枚黃澄澄圓溜溜的丹丸︰「不過怎麼不多給兩顆?這也太摳門了……」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來。于是他臉上笑著收起淨瓶,請芝蘭仙子就坐,然後泡了茶端上,便嗅著仙子身上淡淡的馨香與人家攀談起來。
芝蘭仙子先道︰「趙大人到任不過年余,便連除兩大妖魔。以大人的修行境界,敢向百年魚妖和魔國旱魃出手,當真勇武過人,令芝蘭欽佩不已。」
被自己的神仙姐姐夸獎,趙錢心里別提多美了。不過嘴上當然還是謙虛道︰「仙子謬贊。其實兩次降妖除魔,皆有周大人與銀蓮大人相助,趙錢不過是臉皮厚些,總愛向上頭報功罷了。那魚妖在下只是僥幸殺死;至于旱魃,更是與我等先後惡斗,力竭而亡;更有酆都差捕司鬼差祝炎祝大人力擒魔校青蟬,我等才得消此災厄。兩番皆是大家功績,趙錢不敢獨貪。」
他說著,心里卻道︰神仙姐姐你以為我想啊?我倒是想落個清閑,可迷糊師祖那個老迷糊,走後門給我走了這麼個破地方來,能清閑嗎?那魚妖混珠就攔在北面江里,不除它,我得在文山里這麼個小地方憋多久?旱魃更不用說了,不除它,我連文山里都保不住了!——總之我來這里,就是為了修行。誰敢阻我修行,我就跟誰沒完!而欺負我的百姓,就是阻我修行!
「趙大人不必過謙。芝蘭掌管越國一地,所見仙官甚多。其中大部分,只是安分守己地看好自己的百姓,不至有大過失便了;如遇妖魔災難,則或上報,或尋人仙相助,極少有如趙大人這般,用智用謀,主動施為,屢建奇功的。南夷之地不比中原平靜,這蕖江之南又不比江北月復地平靜,文山里能有趙大人這般英才鎮守,實為天庭之幸,百姓之幸。」
趙錢臉上淡淡地笑著,心里卻早樂開了花︰「英才」哎!想不到神仙姐姐對咱評價這麼高?!哈哈,冒點險也值了!
然後他問道︰「對了,仙子,這次破除魔國陰謀,周大人與銀蓮大人功勞也是不小,不知天庭對他們兩人作何批復?可有賞賜?」
芝蘭仙子點頭︰「能破除魔國陰謀,的確是大功一件。周大人雖已身為靈人,等閑不會有賞賜,但此次批復與趙大人一樣,也是黃極仙丹一粒,芝蘭數日前已下賜過了;至于銀蓮大人,則屬南海龍宮水官,其批復當由南海龍宮潮音殿飛魚使傳遞,芝蘭不知。」
「哦——」趙錢應道,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便笑問︰「數日前?呵呵,我與周大人離得這麼近,仙子為何不一發送來,還分兩次單獨下賜呢?」
趙錢這句話本來是半開玩笑的語氣,不料芝蘭仙子听了,卻刷地一下變了臉色,粉面微霜氣勢冰冷,瞬間犀利的靈力波動把趙錢嚇了一跳。不過只是這麼一瞬,芝蘭仙子便調整過來,恢復溫婉仙音淡淡地回了句︰「哦,上官之命,不敢不從。」
說完便沉默下來,靜靜地倚著沙發扶手,一張完美的臉也沒有了表情,整個人宛如美玉雕成。
趙錢心知自己觸到神仙姐姐的痛處了,于是偷偷吐了口氣,趕緊岔開話題道︰「仙子辛苦。話說回來,趙錢還得多謝仙子,屢次遠赴這南夷蠻荒之地,為趙錢帶下天庭旨意。趙錢蒙受恩惠,無以為報,仙子既然喜歡這套物什……」他說著,掐指念決從坤寶囊中掏出一套新的組合沙發來,整整齊齊地擺在客廳當間︰「趙錢便做了一套,送予仙子,聊表心意,望仙子笑納。」
芝蘭仙子美玉般的臉一驚,怔怔地盯著組合沙發︰上次趙錢說要送自己一套這種座椅,當時以為他只是客套,沒想到真送了!而且這套座椅——
真漂亮呀!那端莊的單人座和三人座,是用整塊晶透紅玉塑成,造型嚴謹,盡顯高貴;而那張太妃床和那面茶幾,則是溫潤白玉材質,線條柔美,氣質親切。這兩對四件東西擺在一起,宛如君王與王後,既對比強烈,又相得益彰。而且這一組沙發上,已經周到地鋪好了絲面坐墊和靠枕,俱是清雅的蘭花刺繡,典雅超塵。
「這……」芝蘭仙子一手微掩紅唇,另一手指著組合沙發,不知是驚訝還是什麼。
「怎麼,這種款式仙子不喜歡?那——」
「不不,芝蘭很喜歡。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天庭有令,不許游弈靈使收取下界仙官的饋贈。」芝蘭仙子勉力一笑,「趙大人有所不知,我們游弈靈使雖身不在天界,但所司職責乃傳達天庭指令,實為天庭口舌。天人殊途,天界不宜多管人界之事,所以天庭對我們游弈靈使也有明令︰只傳旨,不干涉。游弈靈使與轄內仙官,不能過從甚密,更不用說接受饋贈了。所以……」
趙錢听了這話心里一涼︰天庭怎麼有這種倒霉規定?你高高在上不讓我們攀交情,連替你捎口信的人也不能攀交情?——話說我倒不是稀罕跟你攀交情,關鍵神仙姐姐我得追啊!連「過從甚密」都不行,那我還想來點「親密接觸」,不是更沒戲了?
不過他只是心里失望,臉上可沒表現出來。——泡妞第一準則︰時刻保持自信!可不能在女孩子面前流露出沮喪氣息來。于是他輕挑嘴角隨意地一笑,道︰
「仙子此言差矣。所謂禮尚往來,人與人之間相互贈答、投桃報李本是世間常情,哪里是一紙公文就能硬性斬斷的?仙子與我有恩惠,我回仙子以心意,自然來往,其中並無不可告人之處,有何不可?況且仙子言重了,這只是一副座椅而已,凡間俗世的玩物,又不是靈石丹藥之類的有價東西,哪里受得起‘饋贈’二字?仙子盡管安心收著,不算壞了天庭規矩。」
芝蘭仙子沉默,一雙美目怔怔地盯著那組沙發,似在用心想著什麼。片刻之後,才轉身看著趙錢,嫣然一笑︰「既如此,芝蘭便多謝趙大人美意了。」
趙錢點頭。卻總覺得神仙姐姐這一笑里,似乎有著更多的意味,而且就與她剛才的出神思索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