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南方小城,每逢過節便會人頭攢動,道路兩旁有擺地攤的小攤販,四周的建築物都帶著一股泥土的厚重感,頭頂交錯縱橫的電線桿切割了無數塊深藍天空。
這一切都和印象中的場景很吻合,天空會有飛鳥飛過,然後滯留在電線上,低頭俯視著一片熙攘的土地。
這個時候政府還沒有開始重視綠化作用,不寬卻不擁擠的道路兩旁還沒有開始大片的種植香樟樹,耳邊的蟬鳴聲沒有後世的不絕于耳那麼嘹亮。
周鵬穿著淺白色襯衫,挎著帆布書包,推著前頭帶杠的自行車,怔怔的看著匆匆于自己身旁穿梭而過的行人,像是不曾听到涌入耳旁繁華的喧鬧聲。
「周鵬這次被革職調查,說實話,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
「听說被雙規了?」
「或許吧,一個小小的縣政府人事科科長,貪污行賄了這麼多,應該……會判死刑吧。」
「周鵬才三十來歲,前途大好,只是……唉……」
另一個世界的談話聲還沒有消失,仍舊會源源不斷的匯入自己的耳膜,但字字如雷殛,烙印在內心深處,撕心裂肺。
雙手鐐銬的光芒似乎還在眼前晃蕩,當自己被警方帶離開縣委辦公室,進入鎂光燈閃爍不斷的柏油街道之中,所有的畫面都在那一刻定格了,接著就像是幼時愛玩的拼圖游戲,所有的畫面開始如玻璃般破碎,點點星光碎片漂浮在空中。下一刻,就像是有一雙大手在隱隱操縱著這一切,把無數的畫面都打亂,之後開始重新拼寫、規劃。
鐐銬消失。
政府大樓站立著的面無表情的公務員,架著自己的兩位高大魁梧的警察,身旁擁擠而來的幾名面帶興奮之色的記者,若干在外圍指指點點面帶嫌惡的路人,以及自己隨意一瞥間,站在遠方捂著嘴巴面帶哭泣的風衣女子。
全部都消失不見。
人生開始回檔重讀,支離破碎的記憶碎片閃現在周鵬深褐色的瞳眸之中。
十六歲那年,中考落榜,周鵬勉強以極差的成績進入一所垃圾高中,三年來渾渾噩噩,黑色六月帶給周鵬最慘烈的夢魘,所幸最後一年臨陣磨槍,勉強走了個二本。大學畢業後,運氣不差加入了國家公務員行列。後來下放至基層,十多年來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從村干部做到了縣委人事科科長,前途大好,但大規模的貪污行賄,卻使得周鵬的人生蒙上了一層陰翳。
而人生如棋,一步走錯滿盤皆輸之人並不罕見,周鵬恰好就歸于此類。
周鵬原本以為人生已然如此,當自己被警方帶離縣委辦之時,周鵬心中就已然有了結果。
但這一刻是怎麼回事?
當記憶碎片隨時光推移而漸漸拼湊完整,透露出的畫面卻已經與之前物是人非。
鬧市的嗡嗡聲自這南方小城中傳湊而出。狹隘的街道,頭頂縱橫交錯的電線,給周鵬以一種時光倒流的怪異感。更讓周鵬錯愕不已的是,眼前一名地攤小販正在對自己唾沫橫飛大聲介紹著自己販賣的物品,而在不遠處,三三兩兩背著書包擁簇在一起的學生正說笑著從一扇大門中行走而出。
周鵬眨了眨眼楮,看著這一切,只感覺熟悉無比,一股溫馨感從心底洋溢而出。手心下意識捏了捏,卻意外的發現自己正推著一輛前排帶杠的自行車,而在外的手臂卻使得周鵬嚇了一跳,竟然比印象中整整瘦弱了一圈!
周鵬微微張了張嘴,迅速低下頭,卻發現一貫西裝革履的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換上了一件淺白色紐扣襯衫,是牛仔褲,回力球鞋,模樣正是一副乖乖學生的打扮。
清秀的面龐上,額頭間碎碎的頭發胡亂的搭拉著,背著帆布書包,推著自行車的周鵬心底隱隱有了一些錯覺,他看了看眼前正滔滔不絕介紹手中物品的攤販,小心翼翼的問道︰「請問……這是哪里?幾幾年?」
攤販是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女生,戴著一雙眼鏡,穿著一套淺青色碎花裙,她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早已在這條步行街闖下了大大的名頭,此時听到周鵬的問話,滿腔的熱情絲毫不減,把手中的遮陽帽重新放在地毯上,重新拿出一條斜跨牛仔背包,驚笑著說道︰「同學,這里是桐華縣城關鎮步行街,今天是九八年,七月一號。吶,你如果不需要遮陽帽的話,我這里還有最新款的斜跨背包,很流行很適合你這種小帥哥呢,而且,男女適宜,送女孩子的話,保準最喜歡了!」
「九八年?桐華縣?」
听到女攤販的話,周鵬一臉呆滯。一瞬間,腦海中的記憶也像是泄了閘的江洪,洶涌而至。
具體來說,這一年周鵬十六歲,中考落榜。許多人的人生在這一年也開始劃分出了三六九等,尋覓著各自不盡相同的軌道。而周鵬憑借著良好的運動長跑優勢,雖然分數掛不上高中錄取線,但還是被特招進入了一所垃圾高中。
嗯,七月一號,這一天,應該是中考放榜的日子。
金黃色的日光從天邊推移,余輝灑落在街道兩旁老舊的建築物之上,灑落在周鵬深褐色的眼瞳之中,他看著周圍叫賣的地攤小販都開始收拾攤物,看著眼前女攤販詢問自己的期冀目光,周鵬側頭想了想,模了模兜里,意外掏出了十塊人民幣,不假思索便遞給了女攤販,指著地毯上的深黃色遮陽帽,笑了笑道︰「我能買這個嗎?」
女攤販有些意外,她以為周鵬只是放學路過看看的學生,而這類學生也並不少見,模模看看,詢問一番,但不會真買,可良好的職業道德讓女攤販面對每一個顧客都會保持最真摯的熱情,因此她看到周鵬遞來的錢,便下意識的問了句︰「你真買?」
說完這句話女攤販便後悔了,周鵬笑了笑,把車子停在路旁,走過去彎腰拿起了那頂遮陽帽,再次把錢遞給了女攤販。
女攤販這次倒是迅速接過,當她模索著腰間的錢包準備找零的時候,抬起頭卻愕然發現周鵬推著車子已經走遠,叫了幾聲沒有回應,想要跑過去攔住周鵬,但又恐攤物有失,于是思索之下便作罷,只是看著周鵬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這學生怎會如此大方。
沉浸在回憶中的周鵬並沒有仔細思考九八年十塊錢的價值,他此時心里只是暗自思咐︰「九八年七月一號?可惜……中考已經結束了……」
前世如死水一般的生活,周鵬早已養成了處事不驚的心性,所以即使所謂的重生這種驚悚之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周鵬也沒有任何的不適感,真的就像是一汪死水一般。
而記憶中中考時間應該是在六月十幾號左右,周鵬嘆了口氣,老天既然安排自己回到過去來拾補遺憾,卻為何不提前一些日子。
但大抵還不算太晚,有些遺憾依然可以重新彌補。
一手拿著遮陽帽,一量著四周的環境,在感慨物是人非的當兒,開始踱步向不遠處走去。
記憶中熟悉的建築物,街道上新建的柏油路還在填充著破碎的土渣。天邊金黃色的余輝灑落在周鵬身上,在地上打落一道長長的影子。而在不遠處是一所學校,學校兩旁有著零落卻人氣火爆的小賣部,周鵬來到這里,看著大門口兩旁掛立著的「桐華二中」四字的學校標志,怔然出神,恍惚間的心思似乎又飛到了一個特定的時間段。
這是一個自己唱著張學友的情歌,女孩也會紅著臉逃開的年代。
過往的人潮隨著時間的過去而漸漸稀疏,從桐華二中內走出的一群群的學生,拿著各自的成績通知單,或高興或沮喪或故作高深的離開。
然後周鵬看到了一簇人影。
「凌菲,考得怎麼樣?」
「凌菲早已經被一中提前錄取了,哎,真好!」
「凌菲,不想去市里上學嗎?你這個成績,肯定是咱們縣的中考狀元呢……」
四五個女生簇擁著從學校里出來,而在中間位置,則是行走著一個面貌清麗,氣質盎然的馬尾女生,馬尾女生微微笑著,明亮的雙眸流轉間讓人不敢逼視。
王凌菲……
看著這個年輕了十幾歲但依然熟悉不已的秀麗面孔,周鵬心中涌起一股苦澀和無奈之意。
中考是一場決定人生勝敗的惡仗,也是一道人生中的分水嶺,自己在這一場惡仗中卻不堪落敗,被打落分水嶺的下游,而王凌菲卻在這場惡仗中扶搖直上,和自己走向了兩個不同的階層。
印象中王凌菲確實是這一年的縣中考狀元,但卻並沒有去市里上學,而是一直呆在桐華縣。自一中畢業後考入國內頂級名牌大學,後來踏入社會,擔任了一家金融事務所的會計師,月薪數萬,和公務員下放基層後清苦的生活不同,王凌菲與自己過著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後來的後來,王凌菲嫁給了那家金融事務所的老總,雖然與自己關系淡了些,但依然還是保持著一些聯系。
「那是周鵬麼?」
在王凌菲身旁,一個相貌中上的女生指著不遠處對著這邊怔然發呆的周鵬,故意說笑道︰「你們知道周鵬的成績麼?他的分數,我已經看過了……」
「很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