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側是濃煙滾滾的折翼戰機,耳畔是奔走喧嘩的醫療組,機械師和消防員,高壓消防水龍早已澆得兩人全身濕透,剛從鋸鯊月復中爬出伊斯特更是一身汗水機油,狼狽不堪。而司徒文晉卻渾不在意。他緊緊擁住懷里的人,忽然就感覺到在龍卷風中瘋狂旋轉了四個月的世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瞬間回到了本來的樣子。司徒文晉心下忽地一片清明,除了心跳有些快,膝蓋有些軟。
「能看到你真好。我也以為你GaeOver了,阿晉。」伊斯特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撫撫他的背,柔聲說道。
司徒文晉苦笑,她當然不知道自己這幾個月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听到合眾國海軍全軍覆沒的消息,他以為她死在戰火中,不知何等絕望;之後又在博拉霍那里奇跡般地得到她的消息;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大海撈針般苦苦尋找的心焦;方才在最後一刻,卻又差點失去她。他已經三十四歲了,脆弱的心髒實在是禁不得這樣的大起大落。
「所以說,果真是禍害遺千年。」卻听懷里的人接著說。
他放開她,低頭盯著她生動的眉眼,伸指戳戳她的心口,「這句話對你我都適用。」
數月不見,伊斯特仍是烏的發,雪的膚,一雙眸子靈動柔和,除了雙頰略微有些消瘦。
她的目光也在他的臉上逡巡,過了許久,方才不吐不快似地說,
「阿晉,我們杏壇是看著瑪洛斯號亮閃閃的‘合眾國旗艦’名頭才冒死投奔的,可是現在看著怎麼有些不對茬哪?」
司徒文晉挑挑眉,示意她繼續。
伊斯特伸出略帶寒涼的手,模模他頰邊密密麻麻的尖利胡渣,又扯了扯他濕漉漉的半長黑發,擰眉道,
「聲振寰宇的‘合眾國旗艦’上居然連個剃頭刮臉的都沒有,這一點好生令人不安哪。」
司徒文晉撫額長嘆。
伊斯特臉上卻漾滿活潑的笑意,忽然伸手猛地勾過他的脖子,湊過來在他刺蝟般滿是胡渣的右邊下頜上落下重重一吻。
這絕對是純潔的戰友之吻,因為它不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吧一聲,還留了司徒文晉一下巴的口水。
果然身後傳來一片噓聲。
兩人轉過身來,只見伊斯特的兔寶寶們——西點飛行畢業班——早已列成兩列橫隊,軍姿站得筆直,年輕的臉上,卻都是吃了酸檸檬般的痛苦表情。
這次輪到伊斯特以手撫額,「你們又要做什麼怪?」
「報告教官,雖然這一關的確是大手筆,但這也太假了吧,」一個金發小美人指指尚在冒煙的鋸鯊殘骸,又指指伊斯特,
「您那個S形降落我就不做評價了,但是從這玩意兒里爬出來還毫發無損,這哪里是軍事片,明明是迪士尼才有的橋段嘛。」
在一片贊同聲中,另一個一臉雀斑的棕發少年接著奮勇發言,
「和前男友別後重逢這一段太長太娘了,又沒什麼火爆的噱頭看點,把好好的一部好萊塢熱血大片生生拖成了北歐文藝悶片。」
男兔寶寶們紛紛點頭附議,幾個女兔寶寶卻保留意見,「可是男主角很an很有看頭呀,我倒不介意多給他點特寫鏡頭。」
「啊哈,原來你們女生定義的an就是這種類型的娘娘腔。」
「難道不比你們強嗎?你們這些眼高于頂的男生,都應該先去撒泡尿自己照照再來發表意見。」
「你們這些成日里喊打喊殺的男人婆還有臉說我們?」
「……」
「……」
娘娘腔司徒文晉和三流特技演員伊斯特面面相覷。
司徒文晉看看吵得不亦樂乎的軍校生,又看看一張臭臉的伊斯特,扯扯她的袖子,一臉不可置信,「你……跟他們說這一切全都不過是杏壇號的畢業實戰演習?」
伊斯特白了他一眼,意為「你當我是二百五麼?」,隨即清了清嗓子,向鬧哄哄的兔寶寶們吼道,
「我跟你們說了四個月了,這不是一場演……」
兔寶寶們笑眯眯地整齊接口道,「‘這不是一場演習,而是一場他媽的戰爭’,長官,這句台詞您說了太多遍了,已經沒有信譽了。」
伊斯特向司徒文晉轉轉眼楮,雙手一攤。
身後卻傳來一個蒼勁威嚴的男聲,
「若是這句台詞由我司徒永茂來說呢?」
伊斯特瞬間收拾起一身的憊懶,轉身,立正,敬禮,
「司徒中將,西點軍校梅弗兒-伊斯特少校向您報告。」
司徒永茂見她雖是一身機油污水的狼狽,卻仍然目光炯炯,軍姿端嚴,向她點了點頭,親切微笑,
「稍息。你一路辛苦了,不如讓文晉陪你下去休整一下,這群兔崽子讓我替你收拾。」
伊斯特低頭看看自己還在滴答油泥的飛行服,頗不好意思地向司徒永茂抿嘴一笑,在兔寶寶哀哀挽留的目光中,向司徒永茂敬禮告退。
司徒永茂上前幾步,開始向軍校畢業生們訓話。
兩人轉過飛行甲板,伊斯特方舒了一口氣,「呼,讓你老爹的中將臂徽晃瞎這群白痴的狗眼吧。謝天謝地,這次他們總該是相信這不是演戲了。」
司徒文晉卻嘆口氣,「也許他們不是不信,只是不願意相信罷了。」
伊斯特抬頭同司徒文晉對視一眼,兩人都沒說話。上一次相聚還是在暮春的中央公園野餐燒烤,幾個月後再見面,卻已是天地傾覆,國破家亡。
兩人默默上了電梯。
「……你想先去哪里?先吃飯還是先沖澡?」
「我……得先去一趟醫務室。……哎哎別慌別慌,我好得很,一沒骨折二沒腦震蕩,還是老毛病,得去打一針封閉。」
「還是左膝半月板?」
「唔。」
十七層甲板,醫務中心。
盡管伊斯特說得輕巧,看到她挽起褲管,露出的略帶紅腫的左膝,醫務官羅斯維爾卻一臉嚴峻。不顧伊斯特的抗議,羅斯維爾堅持為她做了光片和核磁共振。
趁著羅斯維爾去取相的當口,司徒文晉和伊斯特坐在急診室的病床上聊起天來。
司徒文晉望著伊斯特紅腫的膝蓋,和雪白小腿上熟悉的幾道舊傷,
「這都是你駕駛風格太激進搞出來的傷,說了你那麼多年卻全不肯改。」
伊斯特卻渾不在意,「開殲擊機的誰沒有膝傷?」
「我就沒有。」司徒文晉指指自己的鼻子。
「那是你生具異稟。」
「我生具異稟?」司徒文晉一臉嘲諷,
「那誰是女巫伊斯特?魔術師伊斯特?鬼才飛行員伊斯特?你只是一坐進駕駛艙,就不把自己的身體當身體,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伊斯特聳聳肩,這個問題兩人已經爭執了十幾年,她不想對此糾纏。
司徒文晉起身去找羅斯維爾醫生。
伊斯特在病床上無聊躺倒。忽覺似有探詢的目光打量自己,伊斯特一轉頭,便看見淡藍色的除塵簾外伸進個紅頭發的小腦袋,正是瑪洛斯號領航員安妮-珀托克。
遠遠就听到兩人對話,又看到眼前這個百無聊賴的年輕女人身上油膩膩的飛行服和亮閃閃的少校臂徽,安妮知道這就是戀人那大名鼎鼎的前女友梅弗兒-伊斯特,但她卻無論如何想不到伊斯特竟是這般模樣。明明早過而立之年,伊斯特看起來卻不過二十六七歲。她骨骼玲瓏,五官精致,雖然穿著一身飛行服,卻完全沒有飛行員那高傲凌厲的壓人氣勢。據說她有一半來自父親的血統,但除了一頭烏黑卷發,卻看不出任何明顯的種族特征。而她一雙清媚的眼楮,更是詭異的煙水晶色。
以為來人是個小護士,伊斯特坐起身,友善一笑,「Hey。」
安妮大腦一下子搭錯了線,不知怎的就上前一步,立正向伊斯特敬了個軍禮,
「屬下是瑪洛斯號導航員安妮-珀托克少尉,正在和飛行長官司徒上尉約會。」
伊斯特忙坐直身體,向安妮回了個軍禮,肅然道,「和上級長官約會一定很辛苦吧,珀托克少尉。」
從伊斯特煙水晶色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蠢相,安妮的一張臉漸漸漲得通紅。卻看到伊斯特清冷的瞳仁里止不住地漾出笑意,一瞬間便掀起滔天巨浪。
伊斯特正笑得歡快,卻看到安妮尷尬,忙一邊道歉,一邊請她坐下。伸手遞給小姑娘一杯水,伊斯特笑嘻嘻地說,
「司徒文晉那一張老臉居然還有小姑娘喜歡。」
安妮抿嘴一笑,「現在和老男人約會比較流行嘛。」
土包子伊斯特一臉受教。
男人和流行自然是女人間永遠談不完的話題。兩人正嘁嘁喳喳談得投機,卻見老男人司徒文晉掀簾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更老的老男人羅斯維爾醫生。看到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安妮,司徒文晉頗有些驚訝,但還是走到相談甚歡的伊斯特和安妮兩人之間,攬過安妮的肩膀,指著女軍痞伊斯特,一臉威脅,
「你敢帶壞了我女朋友,小心我不顧兄弟情誼。」
伊斯特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只要沒有誰打斷誰的鼻子。」
司徒文晉的臉色變得頗不好看。
卻听見幾次沒插上話的羅斯維爾醫生不耐煩地揮舞著光片,
「都他媽給我閉嘴。」
幾人乖乖閉嘴。在醫務室里,軍醫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