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1日。
20:00。
卡瑪卡爾酒吧,光棍節+伊斯特入伍十二周年慶祝會進行中。
伊斯特把糊在臉上的蛋糕摳下來的時候,參加慶祝的人群已自發在場地中間讓出一片十數平方尺大小的空場。隨著酒吧里燈光重又變得昏暗,在這片空場上播映的全息圖景變得逐漸清晰。
首先放映的那張全息照片,是遼闊荒蕪的西非大草原。一架型號極為老舊的軍用直升機前,十數名身著髒兮兮野戰軍服的大兵在飛機前面勾肩搭背、齜牙咧嘴地合影。數尺之外,孤零零站著一個穿飛行夾克的細巧身影。照片里的伊斯特,一頭黑色短發在風中飛揚凌亂,模樣年輕得令人不可置信。然而相比于照片中其他人輕松愜意的神態,伊斯特那瞪大了的眼楮和微顰的眉峰,卻約略顯出這個年輕飛行員心中的無措與張皇。照片上標注的日期,是十二年前。
幾秒之後畫面一轉,又成了穹頂林立的中亞風情。仍是十幾個人同老舊飛機的大合影,這一次伊斯特卻沒有孤立于人群之外。她仍穿著飛行服,脖子上卻圍了一條極具異域風情的大圍巾。此時她的頭發已經留長,唇邊抿著一痕笑容,神情平淡自若,氣色卻比上一張顯得病態蒼白。照片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
畫面再一變,卻又成了蔥翠茂密的南美熱帶雨林。照片顯然是拍于炎夏,照片里的幾位軍人似乎在進行午間休整。照片的一側,伊斯特穿著一件汗濕了的白背心,頭發清涼地束在腦後,頸上卻累贅地系了一條頸巾。她斜倚著一棵榕樹,神色輕松,正和一位高大的金發軍官笑談。那軍官額頭飽滿,鼻梁挺直,面部線條如希臘雕塑般精致完美。照片上的日期,是十年前。
在這幀圖像放出的時候,酒吧里的人群一陣私語,
「那是威廉-羅斯托!」
「那個年入百萬的退役軍官、暢銷書作家?」
「他那時候看起來好年輕。」
「嘿,原來他年輕時候鼻子不是歪的……」
隨著下一張圖片的放映,酒吧里的私語聲才漸漸減弱。這張照片拍攝于黑沉沉的地下礦區,站在一排黝黑強壯的礦工中間,身穿高領工作服的伊斯特顯得更加縴細。照片里的伊斯特咧著嘴無憂地笑,臉上黑漆漆的煤灰,更顯得她兩排牙齒白得嚇人。照片上的日期,是九年前。
隨後放映的,卻是一段DV,上面顯示的日期是七年之前。從畫面上看,DV的主人一邊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一邊解說,一邊試圖把每一個人都納入鏡頭,
「大家看到的是拉格朗日號遠洋科考船公元2952年萬聖節化妝舞會實況!我是力學實驗室的麥克雷博士,我今天扮裝的是牛頓!……這是愛因斯坦,由謝國輝院士扮裝!洛倫茲,由派瑞教授扮裝!普朗克,由何家華教授扮裝!」
面對鏡頭,被點到的大科學家們拘謹地招手微笑。卻見鏡頭一轉,捕捉到了一個烈焰紅唇、身著白色復古高腰裙的俏麗身影。女郎風騷地向鏡頭獻出飛吻,接著妖嬈地走到空調出風口前,擺出一個翹臀掩裙的經典pose。不想她連換數個姿勢,DV的主人卻仍然沒頭緒地囁嚅,「這應該是……應該是……」
那女郎的表情慢慢地由期待轉到敗興,「我是飛行護航編隊梅弗兒-伊斯特中尉,我扮裝的自然是居里夫人。」
在眾人哄笑聲中,影像一轉,又變成了一段新聞視頻,正是六年前同天狼星系爆發熱戰時的戰況報道。影像中顯示的是一架殲擊機冒著猛烈的近戰炮火起飛的畫面,眼尖的人可以看見殲擊機上隱隱約約的鋸鯊涂裝。影像再次變幻,顯示的卻是莊嚴肅穆的合眾國海軍大授勛廳。在數千名海軍軍官的注視下,身著軍禮服的伊斯特走上授勛台,目光明亮,軍容嚴整。鬢發斑白的海軍總司令向伊斯特肅然敬禮,親手為她佩上象征合眾國海軍最高榮譽的紫羅蘭之心。
下一段影像顯示的則是伊斯特在西點軍校擔任教官時的場景。這段影像剪輯頗為精致,短短數分鐘就涵蓋了伊斯特在西點軍校從下級教官升至總教官長的六年時光。由于在場的多是西點軍校畢業生,這段影像引起了他們最大的共鳴,整個酒吧里笑聲、歡呼聲、掌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整部影片的最高/潮在結尾處產生——那是兩年前一個萬里無雲的秋日,西點軍校58屆軍校生畢業典禮當天。軍校的中央廣場被臨時改建成碩大的露天禮堂,年輕的畢業生們軍裝筆挺,臉上的神情滿是歡欣鼓舞。中央主席台前,教官長梅弗兒-伊斯特身著滿佩勛章的軍禮服,她向軍校生們發表的畢業致辭已接近尾聲。
伊斯特背後是寥入九霄的秋日晴空。碩大威武的杏壇號戰艦游弋在半空,讓人振奮,又給人威壓。秋日的陽光,將伊斯特的身影瓖上了一抹金色的光暈,映得她煙水晶色的眸子波光重重,更顯得溫和真摯,
「……我願你們高歌猛進,永不遭挫折阻礙;我願你們壯志凌雲,永不遇雨霧陰霾。但人生並不總是如此。同我們的期望相反,只要努力爭取,就能夠得到的東西,在這世界上實在少之又少。——因此,若是有幸遇到,就請千萬千萬不要輕言放棄。」
影片終了。昏暗的光影下,酒吧里一片靜默。全息影像中那神色殷殷的伊斯特逐漸模糊淡去,空氣中只剩下一片微微閃爍的熒光;而她的話語卻在每個人耳邊縈繞不去——當年畢業典禮上初次听到時,她的話只讓人覺得熱血沸騰;而今日在影片中回顧了伊斯特的半生遭際之後,再听這番話時,卻听出了刻骨的沉重與悲涼。
但大家畢竟是不識愁為何物的年輕人,當燈光漸亮的時候,看到一臉女乃油、模樣滑稽的伊斯特,酒吧的氣氛又重回歡樂——特別是在伊斯特說了幾個令人捧月復的笑話段子之後。
周年慶祝會走的永遠是老套路。開場回顧影片之後,自然是伊斯特的學生同事、故交舊友一一致辭。軍校生兔寶寶們也就罷了,令伊斯特頗為驚訝的,是她在維和部隊時期、在給科考船和采礦船護航時期曾合作過同事中,居然有幾位現正在瑪洛斯號執勤服役。這一次,他們也被請到了慶祝會場。時隔多年,雖然原來的小飛行員、小修理工和小技術員,此時早已成長為教官長、總機械師和首席科學家。對著見證了彼此苦逼青春的老同事,他們誰也端不起架子來。幾個人強拉住伊斯特葷素不忌地劃拳拼酒,相互出糗揭短,玩得不亦樂乎。
伊斯特借口尿遁,好不容易逃離了這一干人的魔爪。終是多喝了幾杯酒,那些被她深埋心底的陳年舊事,此時壓制不住地翻江倒海做起怪來。在洗手間里擦了把臉,她坐在洗手池那冰涼的大理石台面上,覺得自己需要先好好緩口氣,然後才能打起精神,帶著笑容重回到舊人舊事之中去。
洛曼諾推門而入時,看到的正是伊斯特翹腳坐在高高的洗漱台上,蹙眉咬唇,若有所思的模樣。她兩頰略帶著酒氣燻染的桃紅,眼波流轉,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台面,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復雜難解的事情,也好像在說服自己做一個決定。人們或欣賞伊斯特的行止合矩、動靜得宜的風度,或艷羨她恬淡風趣、寵辱不驚的氣質,而洛曼諾卻為她此時這個苦惱糾結的小兒女情態而心漏跳了兩拍。
抬頭看到金發通訊官扶著門把手呆呆愣愣的樣子,伊斯特哧地一笑,翹起蘭花指,點點隔壁,意思是那邊廂才是大官人你要找的男廁。
洛曼諾卻搖搖頭,推門而入,「剛才見你多喝了兩杯酒,所以來看看是不是一切還好。」
伊斯特嘁地一聲,「小看我。你不知道伊斯特少校她老人家是千杯不醉的。」說是這樣說,她的聲線中卻明顯帶了兩份酒意。伸手拍拍洛曼諾的手臂,伊斯特接著笑道,「你有心了,阿萊索。——我是說今天這個驚喜趴踢。」
洛曼諾耳根微紅,「別這麼說,這是我們大家的心意。」
「隨你怎麼說,幕後主謀大人。」伊斯特笑著聳聳肩。
看著她的粼粼眼波,溫軟笑容,洛曼諾心中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氣。
「其實我是有私心的。」
伊斯特挑起眉毛,等他從實招來。
洛曼諾深吸一口氣,低頭直視她的雙眼,「伊斯特,我想約你。」
伊斯特瞪大了眼楮盯著洛曼諾半晌,終是撐不住哧地一聲笑出來。
洛曼諾天藍色的眼楮里盡是沮喪懊惱,「我早料到你會是這種反應。」
伊斯特攤手,「你跑到女廁所來釣姑娘,還能指望人家有什麼反應?」
洛曼諾也樂了,「你放心,我求婚的時候一定不挑這麼重口味的地方。」
伊斯特神色仍是溫和帶笑,但洛曼諾知道自己最後一句話是說錯了。——太久遠的未來和太篤定的承諾,只會讓眼前的人不回頭地遠遠逃遁。但久藏的心事既已出口,洛曼諾倒寧願延頸受她痛快一刀,也勝過日日夜夜焦灼無望的煎熬。
「那我若是在帝國大廈的天台,或者是中央公園的貝塞斯達噴泉說我要約你呢?」
伊斯特的眸光有瞬間的沉黯。
望著洛曼諾真摯灼然的目光,半晌,伊斯特終是給了他一個半是安撫,半是無奈的苦澀微笑,
「阿萊索,和我在一起的下場會很悲劇的。」
洛曼諾示意她繼續說下去。對于今天這通表白,洛曼諾在心中早已打了幾百次的月復稿。因而,無論伊斯特說他倆年齡相差太大,還是他們的前師生關系太尷尬,這位能言善辯的通訊官都相信自己有辦法說得她心意回轉。
可伊斯特接下來說的卻是,
「從以往的經驗來講,和我在一起的下場只有一個——我會傷透你的心,而司徒文晉會打斷你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