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紅的帷幔,大紅的雙喜,眾人皆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孟竹從淮王府出門,直奔李掌櫃的客棧,進門看見的就是這副光景。
冷顏一身大紅的蟒袍站在客棧的中間,眾人看見孟竹過來,紛紛讓開了一條路。
「大婚?」
「是。茆"
孟竹的拳頭攥的死緊,不等他再說什麼,新娘就從二樓的閣樓下來,陌灕牽著柳寄悠的手,走的緩慢。
孟竹愣神,看著柳寄悠一步一步的往下走,每一步都像是落在了他的心上,錐心刺骨,他卻感覺不到疼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孟竹的身上,孟竹面無表情蚊。
耳邊是鳳求凰的樂曲,眼前是猩紅一片。
她要成親了……
孟竹幾乎瘋了,大步走了過去,他恨不得將那刺眼的紅蓋頭扯開,那滿身的紅袍像是漠大的諷刺。」柳寄悠,我有話跟你說。「
孟竹扭頭走到了客棧外面,柳寄悠掀開紅蓋頭,冷顏伸手撫著他,將人送到了門外,看了一眼兩個人,然後轉身走了回去。」你什麼意思?「」要成親啊,你看不出來?「
柳寄悠淡笑,那紅嫁衣證明她此言不虛,孟竹伸手拉住她的手,卻被柳寄悠躲開。」為什麼?「
孟竹看著落空的雙手,抬眸看著她,柳寄悠冷笑。」怎麼,聰明如梁王居然猜不透?要嫁人自然是喜歡,不喜歡就算是嫁了,遲早也要離開。「
孟竹一把握住柳寄悠的雙肩,唇角,是絕望的笑顏。」我費盡心機,從安陸到瓦剌,求的就是你這樣一句話?「」那王爺想听什麼,說給我听听,我轉述給王爺。「
孟竹怔住。最後不過淒苦一笑。頹然的放開她。
「你想要什麼,只消說出來就好,何必如此非如此大的周章?」
「我想要王爺永永遠遠的離開我,永世不相見,王爺也能應了我?」
孟竹後退一步,抬眸看著柳寄悠,柳寄悠表情清淡,無傷無怨。
這便是他舍了命想要護著的女子。
殺人,也不過是一刀而已,她如此輕巧的一句話,就將他置于死地。
「應,怎麼不應,既然你喜歡,那就應了。「
孟竹將脖子上的玉佩扯掉,遞給了柳寄悠。」這東西,我受不起。「
孟竹伸手,柳寄悠卻並未接過,玉佩 啷一聲掉在地上,轉瞬既碎。
柳寄悠低眉,孟竹是錯愕。
玉佩當如此,更何況是兩個人。
孟竹轉身離開,絲毫沒有眷戀,柳寄悠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听著孟竹的腳步,一步,一步,直到遠了,听不見了,才敢開口。」後會無期……「
眼淚掉落,最後,竟然是一片清明,她看見那一身破爛的錦緞掛在孟竹的身上,看見他站在遠處望著她,看著他轉身,上馬,看著那一抹蒼白消失在荒蕪的街頭。
沒有辦法給你更多,所以,放你走……
手指被冷顏握住,柳寄悠扭臉,冷顏將人抱在懷中,柳寄悠才敢哭出聲響。
×
公元一四四一年,正月初十
瑞雪豐年,這一年大雪,整整從初一落到了初十,仍未有停下的意思。
江南的雪,即便是落下,也都不覺得寒涼,年尚且沒有過完,屋外隨處可听見 啪的鞭炮聲。
安陸梁王府上,自然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模樣。
孟竹費力的推開窗子。
漫天的風雨順著窗戶刮了進來,雪片打在臉上,有些疼痛。
「爺,您開什麼窗啊,這天寒地凍的。」
墨竹趕忙將窗子關上,孟竹不做聲,他只是想看看,那掬悠苑,什麼時候能住上人。
「她今年還在瓦剌過年嗎?」
孟竹坐在暖爐旁,手放在暖爐上也感覺不到溫度,蒼白的臉上幾乎可以看見青色的血管。
墨竹拿出一件皮裘給孟竹搭在身上。
「搭的這麼暖和,怕是一會兒又睡著了。」
孟竹回眸,淡笑。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他們不說,孟竹也都知道。
「王妃今年在杭州過年,錦悠姑娘跟秦二少爺年前才成婚,今年正式熱鬧的時候。」
「恩。」
孟竹淡淡的應了一聲,三年前瓦剌一別,如今已經是一千二百六十三日了,一日一日的過著,竟然也不覺得辛苦,青陽和紫陽兩個人一直跟在柳寄悠的身後,柳寄悠不知道是縱容還是未曾發現,至今都不曾阻止,這也就讓孟竹日日都能知道柳寄悠的消息。
三年那日之後,冷顏與柳寄悠成了婚,正式將夢魘樓交由霍雲打理,他們兩個人也四處游走,並未定居,後來柳寄悠的眼楮好了,再後來,又帶了一個叫冷世醫的孩子。
常常能看見柳寄悠欺負人的書信,那個俏皮的模樣,躍然在目。
常常望著書信發呆,想著那個女子現而今又在做什麼,會不會遇見一個像他這麼傻的人,會不會受欺負,不過有冷顏在,似乎柳寄悠也受不了多少欺負。
他們如今,應該是幸福的很。
「爺,爺,醒醒……」
墨竹的聲音听著有些遠,半晌之後孟竹才醒過來。
「怎麼了?」
孟竹輕聲開口,說話有氣無力。
「皇上今日的奏章已經遞過來了,說是太皇太後病重,需早作安排,太皇太後倚重三楊,只怕太後去了,這三楊也就失勢了,王爺,我們是不是也要早做準備?」
孟竹擺手,不想看奏折。
「通知三楊,上書斬殺太監王振,此人不可留。給于謙去一封書信,命他小心,不可多生直接,若是皇上有難,請成王做主,也先此人不可小窺。還有,本王的事兒,不許往外偷漏,以免亂了軍心。」
「是。」
「墨竹……」
孟竹緩緩的站了起來,重新推開窗子,指著隔壁的掬悠苑,道︰「今兒下午收拾一下,晚上,本王想去掬悠苑住著。「」是。「
墨竹退了出去,孟竹就望著那掬悠苑出聲。
時間越久,有些事情就越清晰,那年,大紅的衣衫,她也曾舍去尊嚴嫁了進來,若是當晚他將人強行留下,或是他願意舍去天下陪著她,柳寄悠此刻也該是在他身邊的。
孟竹想到此處失笑,即便是留住她,她也不可能留下。她是那天邊的雲,恣意自在,若是將她困住,只怕她也不會快樂。
這天下困住了一個孟竹,又何必再困住一個柳寄悠。
扶著樓梯下樓,雪很大,柳寄悠不喜歡雪,她總說下雪的日子,就不是什麼好日子,那年漢王走的時候下著雪,柳大人走的時候,也下著雪。
陽春三月暖人心,寒冬臘月,自然是寒涼的很。
大雪洋洋灑灑,孟竹的頭上,身上,都是雪花。」咳咳咳……「
喉嚨中難耐著一股血腥味,扶著樓梯都站不穩腳步,一口鮮血吐在了雪地上。那猶如臘月盛放的寒梅,妖冶讓人不敢直視。
柳寄悠,我想你了,真的……
×
公元一四四一年,正月十一」大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病也有兩三年了,一直都這樣,怎麼今天就暈過去了呢?「
梁王妃坐在病榻旁邊,手里拉著孟竹的手,這雙手已經形同枯槁。」王爺這是油盡燈枯,王妃還是早日準備後事吧!「」什麼油盡燈枯,你們就這麼詛咒王爺,來人啊,把這人拖出去。「
近侍沒人動手,大夫自己站了起來,慢慢的退了出去。
青陽和紫陽已經被召回,青陽送大夫出門,大夫站在門口老淚橫流。」是小的無能,看了三年都沒有治好王爺的病,王爺有什麼心願,你們就趁早辦了吧,就是這兩天了,小的,先走了。「
大夫對著門口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轉身就走。
青陽默然,回頭進了房間。
孟竹似夢非夢,依稀看見青陽進門,開口道︰」是寄悠回來了嗎?「
青陽扭頭掩面落淚,墨竹承受不住,奔走出去,不肯再進門。」還是沒回來了啊?「
孟竹淡笑,又閉上了眼楮,梁王妃看著他掉眼淚,最後跪在了孟竹面前。」是臣妾對不住王爺,是臣妾求柳姑娘離開的,不是柳姑娘不喜歡王爺,王爺,您要打要罵就說出來,都是臣妾的錯。「
如果柳寄悠還在,如果柳寄悠陪在王爺身邊,他怎麼會一日一日的消瘦?
孟竹擺擺手,不想多說。
柳寄悠離開,是因為不想牽絆他,若是兩個人強行留在一起,只怕那幾十條人命會生生的將兩個人都逼死。
柳寄悠的愛恨,太過分明。
她就像火一般,遠遠的吸引著你,可是只要你接近了,就會粉身碎骨。
冷顏,就像是那火的影子,隨著她,伴著他,出生入死不會有遺憾,可孟竹不行,他有他的天下,他有他舍不下的人。
分開,就是最好的結局。」本王走後,你要讓你父親收斂一些,若是在于也先牽扯不清,皇上不會容他。「」王爺……「
梁王妃錯愕,原來,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你下去吧。本王想一個人待會兒。「
孟竹揮手,梁王妃起身,行禮之後退下。
听見關門的聲音,孟竹的眼淚才滾落出來。」寄悠……「」寄悠……「
難道,真的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柳蘊,你可知你是害了我一生,這天下,從來不是朱瞻的,卻只有朱瞻,為了天下,負了一生。
兒時的回憶慢慢呈現,七歲那年,宮門口初遇戶部尚書柳蘊,九歲,做客尚書府,看見了那個粉雕玉鐲的柳寄悠,她還是個孩子,一身的泥土,手里拿著一串啃了半截的糖葫蘆。」瞻佑哥哥,他真好看。「
那是的朱瞻佑抱住她,兩個人親密無間。
十四歲,漢王造反,又見柳寄悠,便是在那暗無天日的大牢里。
也就從那時起,柳寄悠這個名字,刻在了朱瞻的心上。
重逢,比孟竹預料的更晚了一些。或許,是因為他日日都盼著能與她見面。
柳寄悠,十六年了……」爺,吃藥了。「
青陽端著藥,扶著孟竹坐起來,藥進了口中,又吐了出來。他卻始終都不曾清醒。
大顆的淚珠掉落在藥碗里,青陽慌忙擦干淨。」王爺,你等著,紫陽已經去尋柳姑娘了,杭州離安陸這麼近,柳姑娘馬上就到了,馬上。「
孟竹沒有知覺,像是還沉浸在過往之中,唇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時間一顆不曾停留,孟竹到了午夜,才清醒過來。
「給我拿筆墨來。」
青陽出去,墨竹扶著孟竹起身。
將宣紙撲在桌上,孟竹提筆開始寫字。
手有些抖著,墨跡滴落,污了一大片。
墨竹趕忙還了一張紙。
孟竹提筆寫下休書。
霸佔了她這麼多年,最終,還是要放她走。
柳寄悠生不是朱家人,死斷然也不能成為朱家鬼。
寫下最後一字,孟竹淡淡的笑了,看著以後婚嫁和不相干,這幾個字,卻又淚流滿面。
他和她之間,連最後這一點牽絆都沒有了。
孟竹的身子晃了一下,墨竹扶著他,躺在床上,孟竹知道,此生已經不多了。
「把本王的那件牙白色的長衫拿來,本王想穿著。」
「王爺……」
「去啊……」
墨竹起身,給孟竹拿了過來,這件衣服,是當年遇見柳寄悠的時候穿的。
換了衣服,站在鏡子前看了看,似乎覺得不滿意。
「本王是不是瘦了,若是以後黃泉之下遇見,寄悠會不會不認識我?」
孟竹親手模著自己的臉頰,與初見之時,差了許多呢。
「不會,柳姑娘情深意重,怎麼都不會忘了王爺。」
墨竹哭著說著,孟竹卻笑了笑。
「墨竹,本王累了,你們,都去吧!」
孟竹一個人步履闌珊的往床邊走,墨竹想要動手,孟竹卻擺擺手。
墨竹和青陽退了出去。
已經過了午夜了,又是新的一日。
柳寄悠,又是新的一日。
兩人並未走遠,听見屋內長時間沒了動靜,才敢推門進去。
屋內,孟竹躺在床上,面色祥和。
青陽走進一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後跪在了地上。
「王爺,薨了……」
「墨竹,王爺架薨了……」
青陽起身,走到了門外,小院子里,滿滿當當站著的全部都是人。青陽吸了一口氣,看著眾人。
「王爺,架薨了……」
哭聲,震耳發聵……
遠處,那一襲白衣,粉雕玉鐲的人,踏馬而來,身後,是一襲紫衣的紫陽。
柳寄悠下馬,狂奔上樓,看見的只是他的睡顏。
身子,頃刻之間跪倒在地。
「為什麼不等我?朱瞻……朱瞻……」
多大的聲音,都換回床上的那人,孟竹,不在了……
*
公元一四四一年,正月十二,梁王薨。正統皇帝輟朝三日,以示哀悼。命有司致祭,營葬如制,謚曰莊,又稱梁莊王。年二十九歲,無子嗣,梁國廢除。同年八月,葬與瑜坪山。
王妃魏氏于宣德八年(1433)被冊封為梁王妃,時年21歲。正統六年梁莊王薨,她「欲隨王逝,承奉司奏,蒙聖恩憐憫,遂降敕旨存留,撫養王二幼女,仍主王宮之事,」景泰二年(1451)三月十七日「以疾薨,得年三十有八,無子。以薨之年九月初七日葬封內瑜靈山之原,同王之壙。」
『正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