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不到,今生今世。我居然還能與程舒陵一同游湖垂釣。
秋日的夢溪湖泊,倒映著碧雲黃葉,極目望去,一片靜美之景。
越是如此安寧清冷之景,越讓我內心不安急躁。
我偷偷覷著程舒陵,白衣飄飄,清俊淡漠,翩翩然如雲中之仙。
然而我該怎麼跟這雲中之仙談談關于凡人程舒揚的事情呢?
「魚兒上鉤了。」他突然淡淡地開了口。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他英俊的側臉發怔。
「魚漂在向下墜,」他目光幽幽地盯著遠處小小的漣漪,「有魚兒上鉤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見我的魚漂在不停地打著旋兒,看來那魚兒已經發現自己上了當,正準備要逃月兌萬惡的漁鉤。
我急忙拉起釣竿,然而魚鉤上不僅沒有魚兒,連魚餌都沒了。
可惡,這些魚兒早上出門覓食之前都禮過佛的啊,上鉤了都能跑掉,真是命大!
程舒陵清冷的目光落在了我的眼里︰「到底什麼事?」
「啊?這個……」
該怎麼說呢?陛下萬歲您行行好放過你那不爭氣的弟弟吧還是程舒陵你今天要是不把程舒揚給我放出來我就把你踢下去喂魚?
不行不行,程舒陵好歹也是過過戎馬生涯的,萬一他反抗了。那喂魚的人只怕就是我了。
正踟躕不決之時,他神色淡然地又將目光轉回了波光如鏡的湖面,輕聲道︰
「手上的鐲子,是他送給你的嗎?」。
鐲子?我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銀鐲子,點頭道︰「是程舒揚送的壽禮。」
「不好看,太粗糙了。」程舒陵低低道。
我勾起嘴角一笑︰「沒辦法啊,他現在就打點雜,掙不了幾個錢,就這銀鐲子,都還是他存了不知道多久的銅板才買起的吶。」
我沒有炫耀什麼的意思,但每次一想到這個,就覺得異常溫暖。
程舒陵沒有說話,我們之間又恢復了沉默。
這樣的沉默于我而言,甚是煎熬。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程舒揚殺了人,自然要受官府審判。」沉默了良久後,他突然開口道。
咦,他知道我是為程舒揚的事來的?
不得不說,程舒陵就是比程舒揚要聰明得多!
但我今日一心只想救程舒揚于水火之中,來不及多想就月兌口而出︰「誰說他殺人了?他膽小如鼠,連只雞都不敢殺呢!」
話一說完我就為自己的謊言臉紅了,程舒揚上次的確在山林里殺過野雞和野兔,我也捉過無辜的銀魚兒……但,殺幾只動物做果月復之用,對于沒入空門的我們來說,這算不上什麼罪惡吧?
程舒陵目光冷冷地盯著我︰「哦?他真沒殺過人嗎?」。
「當……」那個「然」字還沒出口,程舒陵身後的那片綠意盎然的山林赫然映入了我的眼簾。
那座清幽幽的山。就是程舒揚當初背著我步入夏州城所經過的那一座。
程舒揚他,在那里,確實殺過人啊。
不過……程舒陵是怎麼知道這事兒的?
「他是殺過人,但是,那個人是山賊啊,而且對我意圖不軌,所以他才不得已奮力反抗的。他只是正當防衛而已!」我竭力與他開月兌。
程舒陵深眸幽幽地看著我,良久也未發一語。
在他的目光中,有些我捉模不定的東西,很深,很濃,也很不能為我所了解,與他淡漠的絕色面容比起來,似乎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幽傷?
正當我按耐不住,試圖打破沉默要再闡述一些「殺掉山賊是為民除害」的觀點時,他又將目光望回了秋葉飄零的靜默湖水。
他的聲音冷淡而傷感︰「蘇梓妍,你對我真是……不公平。」
我被他這句充滿悲哀音調的話給怔住了。
不公平?我、我有嗎?
我睜大眼楮怔怔道︰「程舒揚他……他是因為我才殺的人啊……」
「我為你殺的人,還少了嗎?」。
程舒陵為我殺人?我一時震驚地無法言語了。
「七年,整整七年,為了從我那昏庸的弟弟手中奪回你,我耗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聯合軍隊。殺掉了無數我根本不認識的人,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他望著我,黑眸陡然一黯,「然而當我回來的時候,你卻跟他一起跑了……哼,這是上天對我的諷刺嗎……」
他冷冷一笑,盡是苦澀淒楚與無奈。
說不心疼,那是假的,就算眼前是個從未記憶過的男子,他對我說出了這些話,純良如我也會動容不已的。
更何況,他是我曾在午夜夢回之時仰望膜拜過無數次的程舒陵啊。
可是……可是……
我忍不住輕咬下唇,說出了一句我本打算忽略一輩子的話︰「陵哥哥,你看上的,不過是我夏州蘇門嫡長女的身份而已吧?」
雖然沒有緊挨他的身體,我卻能明顯地感覺到他石化般地一震。
他沒有回答,我卻忍不住繼續說道︰
「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對我好冷淡,你問我為什麼沒有選擇你,我還在發愣,你就走了。後來落英告訴我,這個就是大皇子程舒陵啊。我那時小,不知道什麼叫愛,但就是喜歡跟屁蟲一樣跟在你後面,只要你對我微微一笑,我就開心得睡覺都合不攏嘴。別人都說,你不會笑的,只會對我笑,所以是喜歡我的。但是,陵哥哥,我縱使傻,也傻不到什麼都看不出來的地步。當初你生我的氣,是因為我選擇了程舒揚,後來你對我微笑,是因為知道我與程舒揚不合,我們那樁小兒游戲一般的婚姻,遲早要散伙。而父皇曾經說過,他的兒子們,誰能娶到蘇家嫡長女為妻,誰就能繼承皇位,你想要的,不過是用皇位來證明自己罷了。」
「我是真心愛你的……」
「那好,你放棄皇位吧,咱們一起歸隱此地,日日養花釣魚觀美景,如何?」
他沉默著,良久沒有回答。
「陵哥哥,」我輕聲說道,「我曾親耳听見你跪在你母妃靈前發誓,你一定會當天子,哪怕為此去娶蘇家的婢女也在所不惜。」
我苦笑著凝視他︰「陵哥哥。我在你心中,就只是一個婢女而已嗎?」。
婢女……我不是什麼蘇家的婢女,蘇家的婢女還有主子賞口飯吃,我卻只能蓬頭垢面地窩在柴房里,冒著挨揍的危險去偷廚房的剩菜剩飯。
「如果我一心只為江山,那我現在已經得到了,我為何還要如此偏執地尋找你,甚至為了你,不惜一次又一次忍受著你的背叛所帶來的痛苦?」一向淡定自若的程舒陵,現在的聲音卻帶著幾絲激動。
「那麼還是那一句,」我盯著他絕世清美的側臉。正色問道,「你願意跟我一起歸隱民間,日日過與柴米油鹽計較的日子嗎?」。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回答,默默地閉上了眼,白若凝脂的臉龐上,只有淡淡的苦楚。
我把目光收了回來,望著眼前靜美到殘敗的秋景,不禁在唇邊勾起了一抹心酸的苦笑︰我早知道,他是不會願意的。
程舒陵,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對你那最單純的初戀情結,就埋葬在了八年前的初夏,你母親去世的那一天。
這是我這一生中最酸楚的一天,偏偏這樣的酸楚,還容不得我落淚悼念。
因為每記起一次,就是一陣被利用被拋棄被自己最崇拜的人低看的悲哀。
我把頭偏向另一邊,看著遠處一樹金黃的銀杏道︰
「時間不早了,今天家里的廚娘請假,我要早些回去幫忙做飯。陵哥哥,放過程舒揚吧,我與他,對你的皇位而言,根本構不成什麼威脅的。」
他依舊默默地坐在那里,默默地低望遠處的魚漂。
嘆口氣,既然他不願意動,那就只有我來劃船了。幸而當日跟程舒揚去大佛寺禮佛之時,還興趣盎然地劃過幾下,如今雖說技藝不佳,但到底還是能奮力地劃回湖畔。
正欲踏岸離去,忽然听到他在後面幽幽道︰
「梓妍,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對你,都是真心的。」
我回頭望著他,他仍然默默地坐在船里,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里還握著精致的釣竿。
他沒有看我,一張側面清俊孤冷。眉宇間有著天下最美麗的憂傷。
陵哥哥,我知道你總還是喜歡我的,要不然也不會撿來小憶當我的替身。
可是,我始終還是比不上你渴望了整整二十年的江山吧?
忍住滿心的糾結,我咬牙含淚,頭也不回地踏上了落滿秋葉的夢溪湖畔。
此行並沒有得到什麼解救程舒揚的妙方,卻徹底撕裂了我與程舒陵之間的恩怨情結。
我開始懷疑給我寫信的女人到底是誰了。
她怎麼知道程舒陵就在這孤獨的扁舟上?她怎麼知道程舒陵會幫我的忙?
不用多想,此人一定是宮中之人。
可是……是小憶嗎?
不可能吧,小憶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早早除了以消心頭大恨,以絕無窮後患。按理說,她應該是阻止我跟程舒陵見面都來不及,又怎麼會幫我呢?
而且,若要吩咐蘇家人做事,當日被抓進大牢的人也應該是我吧?
那麼,人選就只有一個了——蘇柔媚。
不用我再去調查打探什麼,第二日,披著黑色天鵝絨斗篷,頭戴黑紗笠帽的蘇柔媚就再次敲響了鏢局的角門。
我看著她刻意遮擋住的那張臉,挑眉嘲諷道︰「一身寡婦黑,你是在為你哪個丈夫守孝啊?」
言下之意她很明白,但小不忍則亂大謀,蘇柔媚到底還是忍下了我的譏諷,瞪著眼楮與我道︰「你丈夫已經被判了斬立決,要救不救,隨你的便!」
「你說什麼?斬立決?!」我一時難以置信,震驚之下差點沒把蘇柔媚的嬌柔手骨捏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