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宮,前大周皇後的居所。
皇帝深夜至此,莫非是又想起了前朝的皇後,他的姑母?
時值深秋,槐葉凋零,寒風吹著「沙沙」的落葉,鳳清鳴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她看了看皇帝,只見他渾身酒氣醺濃,只怕被這夜風一吹,更要濃醉,于是趕緊把手里抱著的玄色披風交到安公公手里。
安公公看她一眼,臉上露出微笑的神情。
鳳清鳴不像別的宮人那般趁機討好皇帝,這一點,倒是挺得他的欣賞。
「皇上,天寒了,把披風披上吧!」安公公邁著小碎步走到皇帝跟前。
此時,皇帝正背著手,仰頭望著逍遙宮門前那寬闊而華麗的匾額,沉吟不動。
听到安公公低勸,他方回過神來,輕輕「哦」了一聲,又扭頭看了看立在遠處的鳳清鳴。
「把這披風給鳳殿侍披上吧,朕看她怪冷的。」他隨口說道。
此時,鳳清鳴是挺冷的,因為她沒想到皇帝深夜還要出來逛,所以衣服穿得有點少;但那披風可是皇帝的御用之物,自己怎敢隨便享用?
于是趕緊推辭︰「謝皇上恩典……奴婢不太冷。」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打了個寒噤。
安公公眼皮跳了跳,強忍住笑,皇帝卻扯開嘴角無顧忌地笑了︰「這麼冷,還要逞強,你跟你娘真是一個性子……」
這話說得,現場三人都愣在當場。
鳳清鳴揚起臉,眼中有來不及掩飾的訝異;皇帝也覺察到自己說漏了嘴,神色有些尷尬。
安公公隨侍皇帝多年,哪能不了解他的心思?見狀,立刻邁著小碎步退下了。
經過鳳清鳴身邊時,他把暖和的披風往她手里一塞,遞給她一個「這里就交給你了」的眼神。
鳳清鳴抱著披風,目瞪口呆地望著皇帝,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怎麼,你不是要給朕披披風嗎?」。皇帝清咳一聲。
女孩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趕緊斂去眼中的震驚,鼓起勇氣將披風送過去。
皇帝背著手,任女孩將披風悉心圍在他的肩上,又繞到胸前給他顫顫巍巍地系扣帶。
風,卷起她淡青色曲裾的飄帶,輕拂上他明黃色繡有龍紋的衣袍。
皇帝垂首注視著女孩那低垂顫抖的睫毛,突然幽幽嘆了一口氣︰「清鳴,你很怕朕麼?」
一股濃烈的酒氣夾著龍涎香的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驚得女孩手里一哆嗦。
她條件反射地急退兩步,「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奴婢……不敢!」
皇帝微笑,慢慢走過來,黑色的繡有金龍的靴子停駐在她的跟前。
「起來吧。」他伸手去扶她,眼里卻有奇怪的情愫在涌動。
鳳清鳴身子一縮,退到三米開外,保持著謙恭的姿態。
皇帝又微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凝望那巨大的宮殿。
飛檐斗角的殿堂宏偉高遠,在夜色的籠罩下就像沉睡的猛獸。
這一刻,皇帝站在它的面前,身影是孤單的,眉宇間也籠著一絲憂郁。
鳳清鳴退至一邊,心中仍盤算著皇帝剛才那一句無心之語——你跟你娘真是一個性子……
你跟你娘真是一個性子——這麼說來,皇上真的認識娘親了?
他與她,究竟有何淵源呢?
女孩胸中巨浪滾滾,禁不住渾身戰栗——明明自己已與真相近在咫尺,但是,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無法伸手觸模!
那一刻,她的心中是難耐的,是煎熬的,是幾乎要抓狂的!
可是,父親說過什麼?
清鳴,有什麼事,等爹爹回來再說……
清鳴,你娘親的身世不能公布于世,否則會給鳳府帶來災難……
鳳府里已沒有了仇人,她不允許它繼續敗落下去。
因此,女孩心中默默念著,強忍住心底的沖動,指尖都掐進了肉里。
然而,皇帝卻在此刻打破了沉寂。
他遙望著莊嚴肅立的宮殿,低低問道︰「鳳殿侍,你可知朕為何要重建這逍遙宮?」
他這話雖是向著鳳清鳴的,但那神態語氣,卻更像在自言自語。
「奴婢……不知。」
「因為這里曾是朕的姑母住過的宮殿,朕小時候常常過來這里找她。」
皇帝說著,手撫上那朱紅色的廊柱,帶著百般的依戀。
鳳清鳴聞此,脊背微微一僵——宮中對前朝之事向來極為避諱,如今皇上突然提及,是要揭露心中的秘密麼?
可是,知道了皇上的秘密,到底是榮幸,還是不幸呢?
「她是大周朝的皇後,也是朕的親姑母;她沒有兒子,便把朕視為親生,並接朕到宮里居住。姑母對朕極好,不但親自教養朕,而且還向姑父請求,封朕為邵州王——朕是大周朝唯一一個異姓王。小時候,朕倒是有一半多的時間是在這殿里度過的,和姑母,還有表妹一起。」
「表妹?」
鳳清鳴微微一驚,隨即反應過來——
前朝皇後無子,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貴為嫡公主的端順公主。听說,那位端順公主聰慧過人、美貌非凡,曾是準備嫁入他國和親的,但是婚期未至,便遇到了宮變——十幾年前,皇帝率兵攻入皇城;宮傾之日,她憤然與前大周皇後、諸嬪妃、諸公主在這逍遙宮中飲鴆自盡,以身殉國了!
皇帝所說的表妹,莫非就是這位名動天下的端順公主?
不過,她貌似是被皇帝這位表兄給逼死的吧?
「是啊,朕的表妹,大周的端順公主,她的小名,叫玉珍。」
玉珍?
鳳清鳴腦袋又是「嗡」的一響——就是虞姐姐所說的玉珍?那個神秘的,身份未明的,皇帝最最喜愛的女人?
「玉珍與朕的感情最好,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常在這逍遙宮里度日。」
皇帝說著,臉上蒙上了一層懷舊的微笑,仿佛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里。
「我記得她十五歲那年,也就是你這麼大的時候,行及笄禮。朕曾去觀禮,朕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情景——行笄禮的時候,姑母親手將一支碧玉簪插進了她的發髻里,然後,她站起來朝我微微的笑……那天,她非常漂亮,就像仙女下凡一樣,跟你……跟你很像……」
皇帝說著,視線便朝鳳清鳴投過來——他的眸子黑而亮,那回憶的光芒溫柔似水,有幾分恍忽,卻又灼得人心慌。
鳳清鳴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一陣強烈的恐懼涌上心頭。
為什麼,為什麼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有幾分看故人的樣子……
皇上,你莫不是醉了吧!
她腦中警鈴大作,還未及反應,皇帝卻身子一晃!
他果然醉了!
鳳清鳴見狀,趕緊趨身過去扶他,然而皇帝眼波一轉,看向她的眸子里便多了一份如醇酒般的情意!
「玉珍……」
他一把攫住她的肩,嘴里呢喃出聲。
「什……什麼?」鳳清鳴大駭,用力掙扎︰「皇上!你認錯人了!」
「玉珍!玉珍你終于回來了!」
皇帝抱著她,嘴里兀自呢喃︰「玉珍,你為什麼不等我?你為什麼要自盡?你明知道朕要這皇位,都是為了你……」
他的神情有些幽怨,鳳清鳴卻被這話嚇得魂飛魄散!
「皇……皇上,你……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她話里拖著哭腔。
前朝秘聞,宮廷內幕!
自己今日「有幸」听到了這些,若皇上日後算起帳來,不知道自己這條小命還保不保得住?
她額頭冷汗森森,竟忘了去推開皇帝的懷抱。
這時,皇帝眼神狂亂,兀自說著︰「玉珍,你還記得麼?小時候,你就答應過朕,此生非朕不嫁;可為什麼,你又要去和親?朕為了你,不惜逼宮,可為什麼,為什麼當朕沖進逍遙宮的時候,你卻已經自盡了?」
他發恨地問著,使勁把女孩揉進懷里,男子身上濃重的酒氣和龍涎香燻得人頭腦發昏!
鳳清鳴摒住一口氣,使勁掰著皇帝的手,然而他接下的一席話,卻使她瞬間失去了全部力氣——
「玉珍,你為什麼改名叫蘇漫?你為什麼要躲避我?你為什麼要嫁給別人……」
寒風,「呼啦啦」刮過凌亂的槐樹枝,帶來「沙沙」的回響。
鳳清鳴如遭雷劈,癱倒在宮牆邊上!
玉珍,蘇漫,娘親!
難道,她們竟是同一個人?
這麼說來,自己的娘親竟是前朝的公主了?
腦袋一陣「嗡嗡」的亂響,好像千百只蒼蠅在耳邊亂轉。
不,一定是搞錯了!皇上一定是認錯人了!
她用力咬唇,齒間的血腥氣使她稍稍鎮定下來;然而皇帝卻並不清醒,反而將她撲倒在地上!
「玉珍,你終于回來了,你可知我多麼想你,夜夜夢到我們小時候……」
他一低頭,便要向她吻過去!
鳳清鳴大驚,一手使勁撐著他的身子,一手慌亂在四處亂模!
然而,此處離宮牆甚近,連個石頭都沒有!
她大聲呼叫,可是安公公卻像聾了似的,根本沒有回應!
她心里絕望——難道我竟要shi身于此?
不!
她雙手一格,用力撐住皇帝沉重的身體!
然而就在此時,她左手模到了一樣堅硬的物體!
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一拔,用了三分力氣,猛地朝皇帝胸口扎過去!
「嗤!」
硬物刺進層疊的龍袍,使得皇帝身子一僵!
他皺眉,有些惱怒地捉住了女孩的手,正要發怒,然而視線卻糾結在她手中那件硬物上。
那是一支碧玉簪。
碧玉簪,曾經斷成兩截的碧玉簪——簪頭鏤雕鳳首,氣度雍容;簪體翠綠水潤,華美珍貴。
那是娘親蘇漫留下的唯一遺物。
五年前,當鳳清鳴初入鳳府時,這簪子曾被大姐的丫鬟折成兩截;後來,她物色了能工巧匠將其修補好,之後,便將其一直帶在身邊。
還記得自己前去修補簪子時,那匠人臉上露出的震驚表情——
他結結巴巴地捧著簪子,問道︰「小姐,這簪子,可是宮中之物?」
鳳清鳴不以為然,答︰「當然!這是皇上親賜給輔國大將軍的東西,你說它是不是宮中之物呢?」
她當時以這個借口搪塞過去,心中亦認為這東西是出自大興皇族。
她知道,皇帝賞賜給鳳府的東西有很多,爹爹將一支華貴的簪子轉贈娘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只是,她卻不知道,原來自己當時只答對了一半。
‧
皇帝看著那簪子,神情凝滯了一下。
接著,他突然劈手將它奪了過去,捧在手心輕輕摩挲。
鳳清鳴慌亂中瞅了一眼,松了口氣——幸好,簪頭沒有血!剛才那一下,並未傷到皇帝!阿彌陀佛!
趁皇帝分神這一剎那,她用力將他推dao一邊。
「玉珍,你就是玉珍……」皇帝把簪子捧在手里,像是捧著一件稀世寶貝。
「我不是……」鳳清鳴爬起來,瑟縮到安全的空曠地帶。
她打定主意——若是皇帝再用強,她便逃跑!
然而,皇帝並未再逼她,反而將那簪子伸到她面前,說道︰「玉珍!這是你的簪子!你還記得麼?當年你及笄之時,是姑母親手將這簪子插入你發間……」
他眼中再次涌動起迷醉的神色。
鳳清鳴有點傻了,眼見皇帝搖搖晃晃,又要向自己撲過來,她大駭,拼盡全力大叫道︰「表舅——」
這一聲表舅,令皇帝戛然止步。
他好像清醒了一點,神色震驚地瞪著女孩。
的確,若蘇漫真是玉珍公主,那麼論起親疏關系,鳳清鳴的確算是他的表外甥女。
「表舅……不!皇上!我是清鳴,不是玉珍!請皇上息怒……」她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求。
皇帝驚詫地盯著她,好一會,他眼里的狂亂終于熄滅。
鳳清鳴松了口氣,然而接下來,皇帝的身子卻輕輕一晃,「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皇上!皇上?」
鳳清鳴驚得魂飛魄散,撲過去大喊。
那一側,安公公終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了過來,跺腳道︰「皇上醉了!快,去傳太醫!」
鳳清鳴如蒙大赦,踉踉蹌蹌地跑了。
地上,昏睡中的皇帝緊緊攥著那支玉簪,無論如何都不肯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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