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出《玉簪記》從《琴挑》唱段開始,飄逸的道服襯得兩位妙齡師太一如仙人下境,而小妙常清婉的嗓音配上絕美嬌艷的姿容,甫一亮相,花家班的這三個女戲伶就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不僅如此,當身著月白長衫的止卿緩緩唱著︰「雉朝雊兮清霜,慘孤飛兮無雙。衾寡陰兮少陽,怨鰥居兮徬徨」登台落座在一方古琴之前時,立時滿堂紛擾似乎都被這朗潤如玉的嗓音給震住了,四方賓客皆屏息凝神,似乎不敢相信這瀟灑風liu的潘必正竟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
「長清短清,那管甚離恨。雲心水心,有甚閑愁悶?一度春來,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雲掩柴門,鐘兒磬兒在枕上听。柏子座中焚,梅花帳絕塵」
金盞兒和塞雁兒將這一句旁白唱罷,在台上輕移蓮步便堪堪退下了,只將整個舞台留給了止卿和紅衫兒,頓時讓陳家班和佘家班在一旁觀看的兩位班主臉色一變。
只用小戲伶演出必是一步險棋,讓兩個名伶退下更是險中之險。別人不明白,這兩位班主可心似明鏡。
名角兒登台,為的就是鎮好台,不讓下邊兒的看客給輕易小瞧了去。雖然看那一對兒小妙常和小潘公子有兩下子,但離了兩位名角兒壓台,變數橫生。
往壞里生變,那兩小家伙心虛之後或許會唱詞不清,表情僵硬,一出戲也就演砸。
但往好里變,若是他們絲毫不懼發揮淋灕,一出只由小戲伶唱的戲便算是演成了。今兒個的主角兒諸葛不遜本就只是個十歲稚童,豈不正合了右相老爺的歡心,之後定然賞賜豐厚,禮遇有佳。傳到宮里,皇貴妃再在皇帝面前美言兩句,這花家班可就一舉壓過了京城的三大戲班,一家獨大指日可待啊!
正當兩個班主手心冒汗之時,花子紓扮的船公上場了!
手中搖槳不停,眼珠子順著滿場滴溜溜地一轉,假意波浪洶涌斜了兩步探過身子又穩穩立好,花子紓這一亮相逗得滿場賓客皆是一樂,把陳妙長和潘必正之間隔水相望的苦愁之思沖淡不少。
「秋江一望淚潸潸,怕向那孤篷看。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遙遙對唱,止卿和紅衫兒仍舊婉轉動情地不受絲毫打擾。沒有船,沒有水,可是看著兩人眼神飄遠,身姿動容,只覺得一江的風,一江的濃情似乎就這樣化不開了。
兩人一番衷情訴說,子紓所扮的艄公就拉開嗓子唱了起來,內容無非是打趣這對小鴛鴦,將剛才頗有些沉重的氣氛挽回幾分輕松愜意。畢竟這是人家小公子的壽宴,《玉簪記》也原本是一出喜劇,該樂的地方得使勁兒樂,不然討不了好。
一出《秋江》唱到此處就也畢了。人間歡喜將這對小碧人般的如花美眷在瞬間定格,席間看客心中似有感悟,哪怕經歷似水流年,恐怕回響起今日這一幕,仍舊會覺得它美得恍惚,美得撩人,美的無法遺忘
「好!」
首座圓桌上立起一人,不過半人高,明顯是個男童卻著了一身綸巾長衫,將高髻系于腦後。只見他姣好模樣猶如觀自在菩薩,似男非女,竟不帶一絲煙火之氣,仿佛仙人童子,其稚女敕如白玉般的面龐有著隱隱興奮之意︰「此曲只當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雖然唱腔稍顯稚女敕,但三位真當妙音絕倫,且過來,本少爺看賞!」說罷手一抬,一旁伺候的兩個妙齡婢女就趕緊舉著紅布托盤上前一步。
拿起托盤上五十兩一錠的銀元寶,諸葛不遜給止卿和紅衫兒一人賞了一個,輪到子紓,竟塞入他懷中兩個︰「你很逗樂,剛才亮相時的一副身手也不俗,本少爺喜歡!有空會再召你來的,這兩個銀元寶你拿好。」
子紓仍舊是黑面髯須的扮相,卻笑得又是驚喜又是興奮,猛地作揖福禮︰「多謝諸葛少爺賞賜!」
諸葛長洪見孫兒歡喜,也讓管家召來花夷,賜下一個頗豐的大紅包︰「今日演出別出心裁,還甚得老夫愛孫之心。今後有機會,老夫會再次相邀,到時候班主可要繼續再給驚喜才行啊。」
「自不會讓大人失望。」花夷白面上終于泛出些微紅,隨眼強壓住心中歡喜,但眼神中還是閃這激動的神采。一旁站立的陳家班佘家班班主也上前道賀,但明顯有些神色不自然
仍在暖閣候著的阿滿和花子妤等人也接了相府管事派人送來的賞錢,每人竟有足足一吊錢,相當于一百文錢,樂的大家紛紛猜想自家戲班定是討了諸葛小公子的喜歡,拔得頭籌才會有如此豐厚獎賞。
「子妤,你個子小,不容易被注意,不如你到前頭宴席邊去打听打听消息。」
一個化妝師父按耐不住心中歡喜,提了個建議。
阿滿也同意了,囑咐花子妤小心些看人臉色,若是遇到管事之類的趕緊躲起來,若是遇見家丁婢女便乖巧地問問前頭情況便可,千萬別隨便得罪了府上的人就好。
子妤想想也就同意了,自己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就算被發現是戲班的婢女在園子里亂走也沒什麼,最多被斥責兩句再令其回來罷了,總不會當做壞人給抓起來,這邊點點頭,手里提了個小小的行燈提步出了抱廈的暖閣。
這抱廈離得舉行夜宴的大廳倒不遠,過一個長長的回廊轉幾個拐角便是。花子妤提著行燈一路而來一個人都沒踫見,估計下人們都圍到前頭去听戲看熱鬧去了。
這夜里寒風乍起,吹得行燈晃晃悠悠,差些就滅了。子妤也感覺有些冷,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這樣身子跑起來也暖和些。
哪知來到一個回廊的轉角前,猛的一陣烈風呼嘯而來,手中行燈「噗」的一聲便滅了,連帶著回廊上掛著的幾個路燈也隨即一一熄滅,頓時,子妤由明轉暗,只覺眼前一花,一時間竟瞧不清路了。
沒了燈燭照明,四下又無人,只有遠遠听見夜宴的喧囂聲隔牆響起,子妤揉揉眼,看著天空黑雲遮霧,也沒有月光可以借鑒,回去也不是,往前走又看不太清路,心中忐忑。一晃神,轉角處沒仔細瞧著,只鼻端嗅到一股烈烈的香風,下一刻額頭吃緊,迎面就這樣撞上了一個黑影。
只听「呀」的一聲,仿佛是個女子被花子妤給撞倒了。一個縴弱的黑影扶著回廊的立柱勉強倚靠著,一手捂住胸口,喘著氣冷聲道︰「哪個不長眼的,瞎貓不成!」
花子妤這才知道自己撞倒人了,還是個女人,趕緊朝著黑影虛眼一看,勉強能看出是個皎然貌美輪廓的女子,一張臉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慘白,身上服裝甚為艷麗,才發現竟是個還未卸妝的戲伶,趕緊道歉︰「這位姐姐對不住,我手里行燈突然滅了,眼前一黑暫時看不清周圍情況這才不小心撞了您。」
听聲音是個小女娃,這女子神色愈發冷了,厲聲道︰「你從抱廈而來,莫非是陳家班或者花家班的人。」
「晚輩正是花家班的弟子。」花子妤听這女子口氣乃是佘家班的戲伶,年紀又比自己大,便以晚輩自稱了。
「哼!」捂著胸口,女子知道撞了自己的不是這相府之人便冷哼一聲,倚著立柱起身來,看準花子妤所在的位置,竟一個巴掌便扇了過去。只听「啪」的清脆一聲響,正正一個耳光就扇在了子妤的臉上。
花子妤只覺得左臉上火辣辣的疼,一時間沒回神過來。眼看著夜色中那女子抬手似乎準備又一巴掌給揮下來,想下意識地側頭躲開,卻發現自己的身子被一雙大手給捉住了肩膀,輕易地便給拎開了。
站穩身形,瞧著眼前的挺拔而又偏瘦弱的身影似乎有些眼熟,卻因為花子妤被打得眼冒金星卻有些看不清來人是誰。
那女子見突然又出現一個人,還是個身形頗高的男子,手揚在空中也沒來得及縮回來,仔細一看,卻是熟人,冷聲道︰「唐虞,你管什麼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