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夷做了花家班近二十年的班主。一直住在一方兩層的小閣樓上,名曰「無華」。小樓表面看起來簡單很樸實,絲毫不顯鋪張奢華。
此處院子毗鄰四大戲伶的單獨跨院,中間隔了一片香樟林子,時常都能听見他大清早在二樓的小平台上吊嗓子。雖然年紀漸大,但其嗓音一如二八少女一般,輕柔婉轉,新女敕嘹喨。
這些日子因為操心諸葛貴妃的生辰,花夷已經很久沒有吊嗓子了,日日天不亮就會醒,卻是因為一夜未曾睡好的緣故,形容也愈發消瘦,偶爾咳嗽不止,眼窩都凹了下去了,一看就是憂慮過度的樣子。
听見門響,知道是陳哥兒來伺候自己起床用膳,花夷也不詢問,直接披了件長衫在肩頭,走到小廳的食桌前端坐。抬眼一看,除了陳哥兒後面還跟了唐虞,而且見其臉色興奮。神色頗為激動,手中還拿了一沓墨紙,忙起身︰「唐虞,可有要事找老夫?」
「見過班主。」唐虞先恭敬了頷首福禮,這才含笑走過去,將手中書稿雙掌上呈︰「連夜寫下了新戲文,還請班主看看是否合適在貴妃壽辰上演出。」
驚喜地睜大眼,花夷正待接過手仔細看,卻被陳哥兒一檔︰「班主,唐師父,你們兩人都還沒用膳,不如先坐下,邊吃邊議,也免得餓壞了身子。」說罷還朝唐虞擠擠眼,示意他先別急著讓花夷過目戲文。
「哦,對。」唐虞也意識自己失態了,本不用操之過急,收了手稿在一旁︰「班主先坐,且填飽了肚子再說。」
花夷頗為依仗唐虞,見他敲打琢磨多時的戲文終于完成,心中一塊大石頭也放下了一半。雖然還未過目,但他對唐虞的本事有信心,也沒堅持,也坐下來拿起陳哥兒遞上的一碗粥,開始用早膳。
因為心中惦記著要緊的事兒,花夷和唐虞都只喝了一碗粥和吃下去幾樣點心,早膳就算完了。陳哥兒搖頭嘆氣。知道這兩個戲痴要開始討論,只幫他們擺好茶水這才收了碗碟悄悄退下。
戲文分了三個唱段,總共兩千來字,也不算長,花夷將文稿拿在手中一口氣看完,神色由凝重到輕松,終于在看完最後一頁長長地舒了口氣︰「甚好,這一出《木蘭從軍》乃是取了《樂府詩集》中的《木蘭詩》作為原本改編,甫一開始有種熟悉感,可戲文內容卻別有洞天,讓人耳目一新。唱詞也頗有感染力,只是有幾處過渡不太流暢,等會兒下來我親自改一改。」
既然花夷對戲文內容沒有異議,唐虞也松了口氣︰「我想趕著把此戲在貴妃壽辰之前排好,到時候定能殺得佘家班一個措手不及。」
「不錯!」花夷欣賞地眼神溢于言表︰「諸葛貴妃善騎射,當年以馬上英姿得了皇上的喜愛。這出文武兼備的新戲一定能讓貴妃滿意。」說到此,花夷神色立馬就興奮了起來,「佘家班上次用新戲和新人把本班彩頭給奪了不少,這次,憑借你的新戲,咱們再從戲班里選拔些新面孔登台。一定能搏個滿堂彩!只是」
花夷慎重的翻看著戲文,琢磨一番之後發現了個問題,頓了頓,才道︰「這里面主角兒,恐怕戲班里要演出如此神韻的戲伶很難找到啊。兼具刀馬旦和青衣旦,但是身段功夫要求就極高,且不說唱功還要氣息極穩。」
「無妨,反正三等以上戲伶要來個打擂比試,到時候慢慢挑選也不遲。」唐虞其實心中早有人選,但擔心此時提出了花子妤並非是件好事兒。畢竟她鮮少登台,沒有經驗沒有讓花夷放心的任何理由,還是等七日之後比試完了再說。
兩人又議了一會兒比試打擂的事兒,將細節敲定,唐虞才起身告辭,離開了無華樓。
過了午時三刻,花家班迎來了兩位貴客。
一個是薄侯千金薄鳶郡主,一個是諸葛右相的親孫諸葛不遜。兩人一如平常,每隔幾日都輪流來花家班走走,各自所求不同。
薄鳶郡主是借著服食藥丸的機會找花家姐弟耍樂。花夷曾經想要將方子送與劉桂枝賣個好,但劉桂枝並未接受,干脆借機帶著女兒在京城住下了,也好遠離侯府的那些紛爭,圖個清淨。而且薄侯每年還要來京城里住上小半的時間,這京城侯府還不是劉桂枝做主,總比回去西北當二夫人好。
除了薄鳶郡主,這諸葛不遜則是一來就溜到樂師的住所與他們切磋絲竹琴弦的技藝,然後和著子紓一起弄窯雞來吃,五年來頗有些樂此不疲。
每次子妤都帶著薄鳶郡主先去南院讓唐虞診脈,之後才到在紫竹小林里等著子紓和諸葛不遜。晚膳便一起在此用了。四人不論身份高低,不分彼此厚薄,倒也培養出一種與旁人不同的特殊情誼來。
眼看黃昏將近,子紓已經將窯雞和白面饅頭擺上了桌,與兒時不同的是,還有兩壺諸葛不遜從府中帶來的杏花村汾酒,甘冽清爽,猶若甜水,一點兒也不醉人,讓薄鳶郡主和子妤雙雙喜歡的不得了。
「來來來,先喝一杯。」子紓擼起衣袖就開始吆喝,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子妤伸手打了他一下,罵道︰「就你貪杯,郡主和遜兒連輩子都還沒模到呢。」
咧嘴一笑,子紓抬起衣袖抹了抹唇︰「你們動作太慢,我喝了三杯你們才喝得一杯,不怪我。」
「是不怪你。」雖說現已十五,勉強算得上個弱冠男兒,但諸葛不遜還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玉面之上表情缺缺,只是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雙目更是一如古井,毫無半點波瀾︰「也不知你和子妤姐是不是親姐弟。不但模樣不像,連性格也是千差萬別。」
「沒關系,你喝你的。」薄鳶郡主倒是一點兒也不合著諸葛不遜他們一起數落子紓,甜笑著替他又斟滿了一杯。同樣是十五歲的年紀,小時候那種羸弱病態已經完全看不出了,桃腮緋緋,不再是異樣的潮紅。模樣也娟秀斯文了許多,細長含水的眼,柳葉微挑的眉,一張嬌俏無比的小臉兒,端的是我見尤憐。
「郡主莫要縱他。」子妤伸手敲了敲子紓的腦袋瓜。就像小時候那樣板著臉訓道︰「你上次貪杯,可是被朝元師兄罰了跪,還圍著花家班的外圍跑了十圈兒。怎麼,這樣快你就好了傷疤忘了疼呀!」
撓撓頭,被姐姐說的有些臉紅,子紓才訕訕笑道︰「好嘛,家姐不不許我喝多了,那我今兒個就只喝十杯……哦,不,八杯,只喝八杯,好不好?」
說完,子紓半頷首地故作忸怩撒嬌姿態,看的子妤終于憋不住了,「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捏了捏他的臉︰「羞不羞,這麼大的人了還在姐姐面前撒嬌,真是讓遜兒他們看笑話了!」
有了子紓這小子的貪酒傻鬧,席間氣氛也愈發的好起來了,大家酒足飯飽之後,子妤才從懷中掏出昨夜在唐虞處趕制的百花蜜丸放在薄鳶郡主的面前︰「這里面有十二粒藥丸,可是我親手在唐師父的指導下做的,算起來足夠郡主服用小半年。唐師父說了,您現在病情已穩,倒是無須每隔七日前來復診。只是平常要注意休息,別累著了,尤其不能染了風寒,否則肺氣受涼,咳癥便會輕易復發,萬萬小心。」
點頭,薄鳶郡主將藥瓶兒收了,眨巴著眼︰「多謝子妤姐為**心,不過我還是想每隔七日過來找你和子紓玩兒。在侯府里,丫鬟婆子們都讓著我,去宮里探望皇後娘娘,那些公主們又一個個鼻孔朝天,一點兒也沒意思。還是此處樂得清閑。你們對我也視如常人,沒有將我當作病秧子那般看待。」說著,郡主的頭已經埋到了胸口,還側眼悄悄瞥了一眼子紓,竟是有種脈脈含情地小女兒姿態流露出來。
見到郡主如此哀求,子紓自然受不住,趕緊手忙腳亂地想要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安慰,卻又覺著男女有別,不太恰當,只好瞪住自家姐姐︰「為什麼要趕了郡主離開呀,她每次來都給了戲班出堂會的例銀呢,又不耽擱咱們的時間。家姐,你快說你不是那個意思啊!」
看到弟弟焦急如此,而一旁的諸葛不遜同樣身為男兒卻絲毫不為所動,子妤只好搖搖頭︰「郡主誤會我的意思了。」
猛地抬眼,目中還儒著淚花兒,薄鳶郡主檀口微張︰「子妤姐不是要趕我的意思麼?」
伸手提郡主拂去眼角點點淚痕,子妤嘆道︰「郡主今年就要滿十六了,那個時候就該及竿。我是怕你不再方便單獨出入花家班,所以想著把咱們的聚會改到侯府之上也可。這樣也免去了您每次的舟車勞頓之苦,對于病情穩定也有好處的。」
「果真!」薄鳶郡主一下子便破涕為笑,兩個小小酒窩綻開在娟秀的面容之上︰「太好了,再過兩個月便是我的生辰,到時候你們過來做客為我慶賀,可好?」
「當然好,當然好。」子紓立馬就答了,看著眼前的嬌人兒,總覺得她哭也美,笑更美,恍然間便有些挪不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