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府為花子妤安排了一個單獨的院子,離眾位戲班師父極近。
院子精致小巧,雖是臘月,卻植滿了油綠的冬青。除了呼吸間又白煙升騰,周圍的景致可絲毫看不出一丁點兒冬天的痕跡。
「姑娘,奴婢名喚曉娟,這兩日負責照顧姑娘的飲食起居。」說話間,一個身穿司徒府婢女常服的女子從旁邊的屋子里走了出來,手里托著個小巧的琺瑯瓖金手爐。
將手爐奉給花子妤,曉娟微微一笑︰「姑娘肯定累了,先進去補一覺吧,奴婢去為姑娘準備熱水,等會兒起來就泡一泡,再用了午膳,保準姑娘疲累全消。」
「沐浴倒是需要,補覺就算了。」子妤看著這個名喚曉娟的丫鬟,容顏雖不俏麗,卻眉梢含情,別有一番姿態流露,暗道這司徒府果然不簡單,一個普通的下人也訓練的極為有素。
「那好,姑娘進屋去用杯熱茶,奴婢馬上就去準備。」曉娟福了福便趕緊退下開始準備沐浴用的熱水和一應物什,只留了花子妤一人在院子里。
自顧斟了茶,雖然不如司徒少卿的紅梅茶那樣獨特滋味,但清香滿口的茶水還是讓子妤突然間就覺得放松了不少,抬眼打量起這正堂屋子來。
一應的黃花梨木造的家具,擺設也多為白瓷青花,窗簾和窗幔俱為柔和清淺的淡黃色,看起來滿眼的舒適卻又不乏精致。
對暫居的屋子很滿意,子妤看到自己帶來的箱籠已經被曉娟整理好了,便也不多管,只從里頭撿了一本詞集那在手上,隨意翻看著。
不一會兒,曉娟就回來了,跟來的還有兩個婆子。她們進進出出都悄無聲息,只听得旁邊屋子不停地有水聲。
約莫過了小半柱香的時間,曉娟前來叩門,說熱水已經備好,請子妤前往沐浴。
泡在半人高的木桶中,被熱水包圍著,半眯著眼,子妤只覺得寒氣全消,渾身的肌肉也隨之放松了起來,只安靜地享受著片刻的寧靜
泡過熱水澡之後果然神清氣爽,子妤覺得肚子有些餓了,正想召來曉娟問問可有點心先填填肚子,曉娟卻率先而來。
「姑娘,少女乃女乃吩咐,今兒個晌午請姑娘移步到自得居,我家老爺要親自陪姑娘用膳。」曉娟說著,眼里閃著幾分難言的光彩,好像看著什麼稀奇一樣,遮都遮不住投在花子妤身上的目光。
在她們這些丫鬟的眼中,身為朝中一品大員,位列三公之一的王司徒是那樣高高在上。卻沒想,他會親自招待這個名叫花子妤的戲伶用膳。
雖然花子妤頗有盛名,又有皇帝親自指婚,身份地位不凡,可說到底,卻不過僅僅是個唱戲的伶人罷了,身為朝中重臣的司徒大人根本無需如此禮遇和看重的。
可曉娟看在眼里,這花子妤听見老爺要親自招待,不但臉上沒有一絲驚喜,更無半分忐忑,那表情平淡如常的好像隨便和誰一起用膳似地。
「走啊,還有什麼事兒嗎?」。子妤看著有些呆呆的曉娟,出言喚道︰「還是我這身衣裳不合規矩?」
曉娟看著花子妤身上這件湖水藍的半舊裙衫,外罩一件瓖了灰鼠毛邊兒的淺藍色襖子。發髻也只是懶懶地一綰,只斜插了支祥雲碧玉簪子。雖然通身上下並無失禮之處,可就這身打扮去見朝中重臣,卻顯然不夠隆重。
「姑娘清麗動人,穿什麼都好看,自然使得。」曉娟想了想,還是咬咬牙準備說真話︰「可我家老爺乃是司徒大人,位列三公之一,朝中多少人想巴結都巴結不上。如今姑娘有機會可以和老爺見面用膳,是否應該隆重些,這樣也顯得重視。」
沒想到曉娟會對只有一面之緣的自己說出這番話,子妤有些意外,卻並不生氣,只笑笑︰「你家老爺雖然位高權重,但于我何干?我又能從與他用膳中得到何種好處呢?」
「這」曉娟想了想,這花子妤已經是當世名伶享有盛名,皇帝也親自為她指了婚,要說自家老爺能給她什麼好處,還真想不出來,于是一時語塞。
「這不就結了。」子妤提步而出,也不再理會曉娟,跟著前來引路的一個管事便一同去了午宴擺設之處——自得居
草廬一間,四周乃是已經冬歇的麥田,子妤一走進這自得居,就有些忍不住感慨起來︰「常食粗飲水,衣褐袍,人不堪其憂,而悠然自得也。」
真沒想,這王司徒身居高位,竟懂得大隱隱于市,有著如此平和悠然的閑趣,難怪要將此處命名為「自得居」。
「哈哈,姑娘這話可是說到老夫心坎兒里去了」
說話間,一清濯高挺的中年男子渡步而出,身披麻布大耄,腳踏青布粗鞋,一副田間地農的如常打扮,其神采卻偏偏飛揚至極,讓人無法逼視。
子妤一看便知這男子乃是此間主人,便適時的福禮道︰「小女子花子妤見過司徒大人。」
「朝中不少重臣,天下不少名士都曾來過老夫的自得居做客,但能一語中的道出此間精髓的,僅姑娘一人啊」
司徒大人提步而來,臉上掛著無比開懷的笑意,倒讓子妤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小女子隨口胡謅罷了,怎敢與朝中重臣天下名士相比,慚愧,慚愧」
「只是隨口胡謅都能如此精髓畢現,那要是姑娘認真起來,豈不是天下文人都要自慚形愧?」司徒大人一邊笑著,一邊以邀請的姿勢向子妤略微頷首︰「姑娘不用妄自菲薄,但凡進入自得居之人,都要有悠然自得的心境才行,不然,豈不矛盾」
「大人說的精妙,是子妤固執了」子妤看著這位名震朝野的三公之一,心底也暗暗感慨其為人豁達爽快,的確有上位者之風韻。
兩人來到草廬中端坐,司徒大人屏退左右,親自為子妤斟酒︰「吾兒所言不差,子妤姑娘好一顆玲瓏剔透心啊,怪不得連皇上都要親自為您指婚。」
「司徒少爺過獎了。」子妤接過杯盞,一嗅,只覺一股濃烈酒香鋪面而來,不敢豪飲,只淺嘗輒止︰「子妤不過是喜歡胡亂抒發心情罷了,時常為此冒犯他人,實在不是什麼好習慣。」
眼見花子妤明知此酒粗野卻不嫌棄,王司徒暗暗點頭,又道︰「不知姑娘怎麼看老夫這一方‘自得居’?」
知道這是對方在試探自己的真本事,子妤也不想藏拙,便啟唇朗朗道︰「不知司徒大人可曾听過這樣一句話︰自不參其神契,略不與交通,是以浮華之士咸輕而笑之。猛悠然自得,不以屑懷。」
「哦,老夫未曾听聞,原听姑娘詳解。」王司徒極為感興趣地向前傾了傾身子,一口將麥酒飲盡,絲毫沒有把這粗糙猛烈的味道放在心上。
「古有一名士,名曰王猛。」子妤唇角微翹,眉間含笑,神態自若地解釋了起來︰「王猛其人,能溝通天地,與神仙同席吃酒。然,他自己並不以為與神仙打過交道有什麼了不起,並且一慣自視清高,不與常人交往。因此,周圍的浮華子弟都看不起他並經常對他冷嘲熱諷。王猛卻不以此為意,依然我行我素。」
「姑娘難道將老夫比喻成那清高的王猛不成?」王司徒饒有興趣地看著花子妤,只想听她怎麼圓了這個故事到自己身上。
「司徒大人位高權重,卻偏偏在府宅之中建了這自得居。結草廬,席地而坐。植麥田,麻衣做裳。」子妤說著,略微一頓,見這司徒大人點頭,便繼續又道︰「王猛不以自己和神仙打交道而傲,大人同樣不以朝中重臣自居,反而腳踏實地,以這樣的方式來體味人間疾苦。豈不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還有」子妤說著,忍不住俏皮地眨了眨眼。
「哦?」原本听見花子妤這樣形容自己,已經眉開眼笑樂得咧開嘴的王司徒一听,濃濃的好奇之色又爬上了臉,忙問︰「難道還有巧妙?」
「剛剛大人不是自己說了嗎」子妤也不賣關子,「無論是朝中大臣還是風流名士都不解您為何要建這自得居,而王猛對于他人的評說也只是‘悠然自得不以屑壞’,豈不是正好應了一闕詩詞」
站起身來,子妤用著晴朗如潤的嗓音徐徐念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好」
王司徒一拍桌子,猛的站起身來,臉上有著激動的紅暈光彩閃現︰「姑娘所言,句句深中老夫之心之神之髓。這麼多年了,老夫都為找到一知己能夠在自得居席地吃酒暢談人生,卻沒想到,今日竟能與姑娘皆為忘年之交,簡直是痛快,痛快啊」
將慢慢的酒盞一飲而盡,王司徒一副痛快無比的樣子,看得子妤只覺得這個朝中一品重臣倒是個性情中人,難怪能得了皇帝的信任和喜歡,就連自己,也有些忍不住想要多與其交往了解。
「姑娘能與在下賞紅梅極盡文雅風騷之事,也能與父親飲烈酒唱和人生百味辛苦,少卿想與姑娘結為異性兄妹,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說話間,一襲火紅裘服的司徒少卿款款而來,與他父親不同的是,他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中都透著無以倫比的優雅之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