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的神情冷峻,如同那些隱藏在夜然中迷離的冷石,雙目灼灼,浸著水霧,比那初陽下滴露的葡萄粒還晶瑩幾分,讓她突然心驚。
「我,我……」一個大膽的設想襲上心頭,甘茂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哀傷,林西抿緊雙唇,生怕提起那個你爹兩字。
甘茂偏頭,淡笑道︰「無妨,那麼多年,我的命是爹換來的,爹臨死前浸入水中那雙帶著希冀的眼,一直在我腦海中盤旋,我知道他要我活著,所以我一直好好地,努力地活著。」
突然,林西大膽地牽了甘茂微微蜷曲的手,制止了甘茂繼續往下說,嘴里冒了句「我困了,好想睡。」
甘茂抽回手,林西手中空,心中也有些空。
「你該知道的,就靜靜听。」甘茂復又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繼續說道。
「從爹走後,我一直很自責,正是我貪戀何三的毛筆和墨石,那天沒有去天境當值做清掃,而是去幫村長洗紅薯,才會讓爹丟了性命。
五年過去,我一直不去半天崖,直到村長說松都大會的事情。我一直以為又是村長有什麼鬼心思,紅棉曾悄悄告訴我,村長不止一次提到,何三現在那麼笨,就是因為小時候我帶他捉鳥摔笨的,讓我別替他做事。
所以,我把松都會和什麼薄士選當做玩笑,听了就忘,村長要我表態,我說得考慮考慮,他留我吃飯,我覺得反胃,不想多呆,就沿著後山那條山澗往回走。
不知道是不是想再看看那個地方,我沒有走近路,而是繞了一大圈,慢慢地走。走到那里,我卻驚呆了,以為走錯了地方。
幾日前,下過一場暴雨,本該是滿滿的山澗,如今卻一滴水也沒有,露出澗底凌亂的山石。山澗底有個大坑,坑里有一截漆黑的松木,好像被雷劈過一般。
天色將晚,我有些不安,覺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實在太過匪夷所思。
山風吹在我臉上,讓我有些發冷,腦後竟然也有些涼涼地感覺,突然有一種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一直在盯著我。」
這是一個鬼故事?怎麼越听甘茂說,她越覺得靈異?
「你看到什麼了?」林西就是忍不住又插了一句。
甘茂也不理她,還是緩緩地敘說著,清冷的聲,一字一字敲在林西心上。
「我轉頭,發現身後全是黑壓壓的山石,前面半里開外是村長家的屋子,有些微弱的燈火。
可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沒有消失。
我便假意沿著澗底走,其實心里是有些恐懼的,當時我才十三歲,還是相信神鬼出沒的年齡。
借著月光,我看到自己影子後面有一個胖胖的黑影,轉過一塊大石,我便快速地躲藏起來,心里極是忐忑,要是那東西竄過來,我該怎麼辦?
我手里捏著一塊尖利的石頭,身上止不住的輕顫,腳下也有些發虛,便一坐倒在地,那些凌亂的小石子硌得我有些難受。
從石頭縫中可以瞄到,那黑影在原地停了約莫半柱香時間,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過來,只是守在原地不肯離開。
時間一久,我就在石頭後面夢起了周公,那黑影始終沒過來,後來起身走時,帶動了澗底的碎石頭,發出骨碌碌的聲兒,我驚醒了,便躡手躡腳地尾隨在他後面。
嚇了我大半夜,剛開始還以為是鬼怪,後來看到影子又以為是野獸,怕他傷人,現在籍著淡淡月色,和那黑影走路的姿勢,我斷定,這是一個人,心里的恐慌也就不再那麼強烈。
令我沒想到的是,黑影直接朝村長家藏紅薯的窖里走,我剛開始以為是個偷薯的人,便不想再跟,心里有些壞念頭,想讓他偷光村長家的薯。
還好那夜,我走到一半不知道怎麼的,就是鬼使神差又往回跑。
然後,在村長家的紅薯窖里,我看到了你。」
林西終于听到羅衣出現在故事里,不過,偏偏是那麼個怎生也與浪漫風月不相關聯的地兒。真是,還以為甘茂那廝,就是因為在一個非常浪漫的場合下,遇到了羅衣,一下子驚為天人,一見鐘情,才會接受孩子不叫他爹,老婆不是原裝的事實。
甘茂眯著眼,回想著當時的場景,心里還是有些憤怒和後怕。
一個衣衫凌亂的女子,以一種異常不舒服的姿勢躺在窖中,腰帶被解下一半,旁邊滾落著幾顆半腐爛的紅薯。
她青絲蔽面,甘茂喚了半天,她也一動不動,甘茂上前,想搖醒她,卻看到她兩手被反翦,密實地帶子緊緊地纏在她的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深深地勒入她的肌膚中。
甘茂一驚,正想替她解開帶子,後腦上就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痛得他說不出話來,拼命地回頭,看到何三驚愕地瞪著他,手里的棍子上還沾著一絲紅紅的血跡。
「你,禽獸不如。」甘茂指著何三,腦袋越來越沉,眼中也是不敢置信。
何三猶豫地舉起棍子,惡狠狠地威脅道︰「甘茂,你當沒看見,出了窖徑直回你家,這里的事情我會處理,只要你不說出去,我們,我們還是好兄弟。」
甘茂走了幾步又折回,趁何三放松警惕,與他扭作一團,但先被打了一棍,還是敵不過何三五大三粗,兩人在窖里撕打驚動了屋子里的人,村長和墩子他們正在喝酒,听到響動,齊齊沖了進來。
甘茂便把夜間所見說了一遍,還指著女子腕上的布帶說,那正是何三的腰帶撕開了纏上的。村長陰著臉,不作聲,只是抬眼死命的盯著何三。
然後說窖中光線不好,到外面再行決斷,甘茂本就提著一口氣在指證何三,這一拖延,就再也撐不住,昏迷過去。
醒時,月牙彎彎,周圍幾人橫眉冷眼,全都鄙視地看著自己,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何三倒打一耙,說甘茂攛掇他綁了眼前的女人來窖里開葷,兩人因為誰先誰後的問題,起了爭執,所以打了起來。
甘茂氣得七竅生煙,卻敵不過村長這塊老姜的蓄意抹黑。
何三腰帶纏在女子手上,無法完全月兌責,他便將甘茂拖下水,平了悠悠之口,轉移了村人放在何三身上的視線,讓他一個十三歲的稚子百口莫辯。
村長後來便召了村人來,說甘茂因當年之事懷恨,所以要處心積慮地要壞何三名節,但念在他爹救過全村老少,這次就不再追究,最後還痛心疾首地長嘆著︰「甘家一直是忠厚人家,怎麼出了甘茂這麼個不肖之人哪,造孽啊!」
甘茂一腔熱血直往腦門上沖,恨不得一頭撞死以明心志,這頂天大的黑鍋一下就蓋到他頭上,讓甘家幾輩人都蒙羞。
這份屈辱,像一座大山,一直壓在他頭頂上,就算是過了麼久,他依然覺得心如刀絞。
可是,他不能告訴羅衣這屈辱的一段,她是無辜的受害者,而且受辱的經歷與疼痛,既然她從一開始就不記得,又怎能讓她記起。
轉換了臉色,甘茂掩上心傷,語音清平地道︰「何三告訴我,你是他在後山澗底撿回來的。
那天電閃雷鳴的,又下著傾盆雨,沒有人敢出屋。雨停後,村長要何三去看看後山的窖,那時候天已經放楮了,但是何三說突然晴天響了個炸雷,轟嚓一聲,擊落了一棵斷枝,當時他正翻著窖里的紅薯,擇了幾個腐爛的出來,就听得山澗里一陣奇怪的咕嘟聲,好像是什麼東西在吸水。
他偷偷的跑出去一看,就看到山澗干涸了,你抱著一根斷木趴在澗底。
大家都說你是被天雷轟下九天的仙女,說是福薄之人無法消受,所以我就自告奮勇地娶了你。」
林西不信,羅衣居然是天上一聲巨響,此女閃亮登場?
直覺,甘茂隱瞞了什麼。
林西暗暗動著心思,狀似無意地道︰「如果大家都說我是仙女,為什麼沒人跟你搶著娶我啊?難道你說娶,村長就一點不嫉恨你娶了仙女兒?他不是也有兒子,說是什麼能影響天運之人嘛?」
甘茂苦著臉,「因為當時你被雷擊中了,全身黑漆漆的,尤其是那張臉,看都沒人敢看,所以娶仙女還是要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
哦,原來是仙女下凡,只是臉先著了地。
難怪沒人哄搶。
「那你又為什麼娶我?」林西認真地問。
既然是慘不忍睹的相識,就應當排除了一見鐘情,除非甘茂是有特殊嗜好,偏愛黑美人。
甘茂眼一低,心中微嘆,我是不得不娶啊,其實當初大家都說你是妖人,才會被雷轟,而且一落地面又差點毀了村長前途遠大的兒子,村長說要拿她埋到澗坑里。
其實何家父子就是想毀滅證據,堵那後患之口。
「哦,我預感你會變白,而且我爹走後,我一個在那屋子里,也沒個說話的伴,我就求村長讓我將你領回了家,村長說人言可畏,我年紀不小,也可以娶妻生子,我就說等收完蕎麥就成親。後來,正是收蕎麥的季節,好像是你來我家一個月後,我從地里割麥回來,呃……」
那是甘茂最美好的回憶之一。
那一天之前,羅衣從來沒說過只言片語,村里人都說她是啞的,暗地里都嘲笑甘茂。
那一天甘茂回到家,將鐮刀別到窗稜上,徑直入了廚房去弄飯。
羅衣,每日不言不語,只會發呆,臉黑如炭,也不與甘茂半個表情。但甘茂為了保護她不被村長找借口埋掉,一直都在努力讓她活下去。他的命是用爹的死換來的,所以他要好好活著,還會娶妻生子,他活得好,就是對村長最大的報復。
可是,一向冷鍋冷灶的廚房里飄著黑煙,羅衣面前擺著黑乎乎的一盤菜,支著肘愣坐在桌前,默默地打了水給他,讓他洗手洗臉,甘茂見她臉上沾著鍋煙灰,于是便叫她也清洗下,他重新炒個菜。
心里,突然有些暖暖的。她終于有了生機。
正當他在灶間忙得熱火朝天時,羅衣過來了,甘茂抬頭,霎時傻了眼。
清晨的霧光映著她白如羊脂的臉,透出瑩瑩粉女敕的紅色,微微抿唇輕笑,就像一朵壓倒群芳,獨自盛開在朝陽下清麗帶露的第一枝桃花,緩緩在甘茂的心里綻放。
「羅衣。」她道。
(點擊增加兩千,加更章。晚上八點三十後還有另一章,同樣三千字。謝謝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