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澀的少年,心劇烈地跳動。
她不語凝望,秋水為神玉為骨,恍為神女,那風情讓不識情滋味的甘茂本已劇烈加速的心跳,突然就那麼一窒,生生漏掉半拍。
羅衣,原來她叫羅衣。
鶴舞香羅,衣是霓裳。
她說話的時候,手輕搭在灶台一角,低下頭靜靜地看著他,晨光映照出她優雅的脖頸曲線,映亮了輕垂于頸的黑亮長發,又灑下來,照著她輕搭在灶台上的手,縴細如瓷,晨光細碎地滿她的全身,讓甘茂的心一陣歡跳,輕輕兩字出口,就撼動他全身的血液賁發出海嘯般的激情。
從此後,甘茂的眼就開始悄悄追隨著她,總覺得她的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都能在他心湖之琴上劃過,留下淡淡漣漪。
「下雨了。」羅衣突然望著窗外淡淡地說。
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半個時辰光景,甘茂面前的陶碗,平平的飯面,才刨出一個小坑兒,其他的時候,他盡顧著偷看羅衣。
甘茂喃喃地哦了一聲,才搭著窗戶往外看,果然已是細雨霏霏。原來估模著是個大楮天,才雞叫就起床,骨碌碌地割倒一地麥,這雨一下,那麥子濕了穗就會有霉味,不管磨面做饅頭還是扯面皮,吃著都會不爽利。
「又估錯了天,後半年又得吃怪味面了。」甘茂沮喪不已。
陰雲蓋頂,雨勢漸大,雨水砸在地面上,細密而連續不斷的水像針尖一樣在浸潤透了的黃泥地上彈跳,窗外踏水而過幾個從山坡上往家竄的村民,甘茂雙手震顫,急急地掩了木門,突然有些害怕羅衣被他們看到。
可是這種幼稚想法從他腦海中跳出來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竟然已習慣把羅衣當作自己屋里的人,怕她的美好被別的人窺視,從而傷害到她。
可是,天下不如意的事情,總是偏愛甘家茅屋。
甘茂三天沒出門,引起了鄰居的注意,他那幾間茅草屋,又如何禁得起人查看。
他們在一個月夜,看到了羅衣,羅衣的美,讓他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甘家小子被艷鬼纏身的傳言很快就到了半天崖。
村長要帶人來甘家捉鬼,美其名曰是維護村人平安,其實安了什麼鬼心眼,甘茂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他們是來搶羅衣的。
遠遠地就看到一群人來勢洶洶,甘成根本來不及將羅衣藏起,心煩意亂地在屋里轉悠,剎那間覺得這安身立命的茅草屋成了牢籠,悶得人透不過氣。
甘茂听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其間夾雜著何村長與另一人趾高氣揚的談話聲。
「巫師,甘家就剩下一個獨丁,雖然心思不純,但好歹是我看著長大的,听到他艷鬼纏身,我哪能不心急哇。這次可有勞您哪,得好好替甘茂被祛下邪。」何村長似乎極為痛心疾首,語音低沉。
如果不知根底的人听了,真會以為何村長是何等高義,何等寬宏大量。
果然,那人听了就贊道︰「何村長真是心善如水,對待如此心思邪惡的少年,也想極力挽救,真是令老巫佩服。」那是個陌生的,尖細的嗓音。
「哪里,哪里……」何村長笑得相當謙虛。
甘茂卻能在腦中勾出他那張暗藏得意,表面偽善的面皮,原來,這就是爹爹說的不管以後如何艱難,都要好好活著的寓意。
艱難,種田農活,對一個七歲大的孩子來說,艱難嗎?
可是,爹說的,不是這種艱難,原來是人心的艱難。
「甘茂,開門,迎接巫師。」何村長高聲叫道。
甘茂看著羅衣,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死力地抵著門板,眼神絕望。
「你們走,我家只有人,沒有鬼,不需要什麼巫師。」
一個十三歲的少年,又怎敵得過老奸巨滑的何田村長?村長一聲令下,舉著大德的招牌,山野村夫,有哪個敢不遵從。
甘茂家的門板被生生拆了,一行人像逛自己家菜園子似的,大搖大擺地進屋落坐,何村長假意客套一番,還是在那奇裝異服的陌生人阿諛奉承中端端正正地佔據了上位。
那身體像一棵折斷的枯樹,臉色青綠,像削了皮的瓜果,生著好腿好腳,走路卻偏要一跳一跳中年男子,進得屋來眼楮就開始滴溜溜轉,隨即指著立在牆壁角落里的甘茂,向何村長求證道︰「兀那牆角長得歪瓜裂棗的小子,就是甘氏一脈的獨丁?果然一臉邪氣!瞧他看那女鬼的迷戀眼神,端端地婬邪無比。」
隨行的眾人被這話說得,全都一愣,這巫師大人說話也太不著夸張了罷!歪瓜裂棗?
本是年少純潔的愛慕,卻被這廝誣成婬邪之舉。
甘茂側過臉,瞪著那人,清冷的眼中劃過一抹怒火,既而便錯開視線,不屑再多看那裝神弄鬼的阿諛小人。
這樣的人,多看他一眼,自己的眼都會被玷污。
何村長與他前景遠大的兒子何三,落坐後全都瞟著一個方向,神情呆滯,似被定了身的木胎泥偶。
巫師本打著將甘茂踩得越低,馬屁就拍得越響的算盤,結果自己鬧了半晌,正主卻完全沒有反應,又是什麼東西讓他們看得如此不能自已?
片刻後,巫師大人歪頭尋找著眾人視線聚集之處,自己也被那粗衣布釵的女子閃白木了眼。
「妖異天成,此女非鬼,殊不知是何方修道的狐女?
觀其形,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秋水為神玉為骨,當之無愧,當之無愧!
雖然眉目間尚有青澀未開,若待長成,傾國傾城。這女子,凡人不能配也,須得道行極深之人方可降服,譬如本尊,才能阻止此女將來禍國殃民!」巫師一派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高人風範,唱作俱佳。
可惜,這次,他依然唱的是獨角戲。
「爹,爹,爹啊……」何三歪著頭,一聲比一聲急促地叫著他爹,雙眼暴突,面色已是酡紅一片轉成醬紫。
何村長雙眼一眯,兒子的心思,老子豈會不知,只是眾目睽睽之下,須得尋個由頭,讓人翻不出什麼短來才行。
甘家那小慫瓜,看著文弱,其實心里有一套把戲,如若不坐實個理由讓他服軟,來年松都會,他若鬧到其他族人面前,族規如山,也不是輕簡能免責,族中人才濟濟,善謀之人比比皆是,不是在方圓村,他一手能掌握的時刻。
反復思量,權衡輕重,何村長輕輕地咳了一聲,打斷了巫師大人那準備舍己救人,頭顱高昂的年度佳戲。
「巫師可否言明,此女是妖還是人?」何村長一本正經地問道。
巫師暗中察顏觀色,隨即鐵了牙,兩唇一踫,迸出兩字︰「妖仙。」
何村長冷哼一聲,「妖仙?凡人不能配?」
巫師小眼楮一滑,忙不迭地點著頭,興奮不于言表,反而更像抽風。
「只有福緣深厚或者道行高深的巫者可配。」
何村長打蛇上棍,贊同地撫著光潔無須的下巴,嗯得一聲,才悠悠嘆道︰「天意,我兒于後山澗底撿到此女,端的是天意。既然她不是鬼,捉鬼一事就此作罷。巫師,你且回山靜修,來日,我兒與此女結緣,少不得請您來薄飲幾杯。」
巫師這回是真抽風了,而且還是羊癲瘋,梳著圓髻的頭劇烈地抽搐後扯,兩眼翻白,口吐白沫。
「墩子,快去門前扯把青草來,巫師這樣抽搐下去,不解瘋癥是會抽得背過去地。」何村長緊張地吩咐道。
墩子就是個跑腿的貨,來去如風,一忽兒回來時,手中就攥了把狗尾巴草。
「村長,怎麼辦?」他搖著手中青草,一串毛乎乎的狗尾巴晃得巫師眼暈。
「喂,何七,何屯,你倆幫忙逮住兩只胳膊,墩子喂草,動作要快,救人要緊。」何村長有條不紊地指揮著眾人。
巫師還不待分辯,那狗尾巴草就塞入他口中,毛乍乍的草籽滿口鑽,扎得他舌不是舌,牙不是牙。
而且,他還得「咩咩」叫上幾聲。
捉鬼趣事變成虎口奪食,最後又轉成救死扶傷,甘茂自始至終,就背貼牆壁,冷眼看著,雙手交疊于胸,這一場鬧劇,他權當免費看戲。
可是他站的那個角度,卻是細細精確計算過的,離羅衣有三尺遠,離門三尺遠,早在何田說出羅衣歸屬時,他腳弓就已經略微張開,呈內八字劃著,誰搶羅衣,他就撲誰。
「爹……」何三輕扯村長的衣角,眼楮一瞬也沒離開羅衣,村長與巫師的對話听得他雲山霧罩,這羅衣究竟要歸誰?
何村長暗罵,這痴兒,一點也沒承襲到他的精明強干,也許真是那年抓鳥摔到了頭,說起來都怪甘家那小慫瓜。
悄悄地在何三掌心一掐,何田是想讓兒子放心,卻沒料到何三冷不丁被老子掐了一記,立馬哭喪著臉跳起三尺高,渾里渾氣地怪叫道︰「爹,你掐我干嘛,你還沒說這羅衣歸誰呢?她是我撿到的,當然應該是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