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園里,夏花正開得艷。
綠葉搖曳,映襯著白石桌畔的那張芙蓉面,蘭花指托在腮上,痴痴地望著對面。那目光,有些飄忽,似乎掠過了對面的男子,投在虛空的中的某點,在那里,什麼也沒有,只有恍若煙雲一般的虛無。
「清雪?清雪?你在想什麼?」白面青須,身著天青色窄袖開襟長袍的男子,偏過頭來,有些謹慎地望著女子,長長的手指輕輕叩打著石頭桌面,發出空空的聲音。
對面的女子依然一臉神往態,微風吹拂,玫瑰色的綺衣輕輕浮動,掀起一方綺麗的衣雲,與那盛放的夏花相比,竟然猶勝幾分顏色。
「清雪?你怎麼了?」男子見呼喚無果,只得伸了食指輕輕點了一下女子的手背,女子身子一抖動,驟然收回手,一臉淡然地望著眼前的男子,蛾眉輕顰,似乎有些責怪男子將她從悠思中驚醒。
「如南,你干什麼?」女子微抿著唇線,淡淡潤澤的唇光閃著玫瑰般的色澤。
「清雪,你這些年,過得可好?」男子斂了長袖,袖口繡著銀色雲紋輕輕波動,眼瞼半落,視線似落在雲水處,余光卻有些散漫。
「我過得很好。」女子正色道,一臉確定,目光向下,緊緊地盯著桌面,似乎上面有什麼極其吸引人的東西。
白如南輕輕搖頭,又長長地嘆息,最後竟然發現他與她之間,除了簡單的問好,你好嗎,我很好之外,已經找不出其他可以談論的言語。
花園中,花競放,人比花嬌,年華未老,神色卻寂寞。
婦人看花,賞葉,賞石,甚至是看著虛空中的時候,嘴角都抿著淡淡的笑意,因為這溫暖的笑意,竟讓對面的男子看得痴了,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直到……
女子驀然間抬頭,眉目間劃過一絲不悅,隨即又隨著唇角的笑意,消失無痕,如若不是白如南自恃不曾年老,眼力不退,也會以為那絲不豫之色,是劃過水面的白翼,一閃,了無痕。
清雪,為何當初歡快如百靈鳥般的女人,會成了如今這沉靜如水,恬靜寂寞的模樣?
忽然想到早間起身時,路過花甸間,有幾個灑掃的婆子躲在偏僻的一隅,竊竊私語,他本待甩袖而去的,結果卻听到,清雪尋回愛女的驚人消息。
而那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前幾日離奇出現在白千離花轎中的羅衣。
奇異的是,她和當年的清雪竟然有著驚人相似的命運,那一年,清雪失蹤,遍尋不著,開始,大家都以為是她貪新鮮,與以往一樣去行走江湖去了,過個十天半月的,新鮮勁一過,立馬又會像只倦鳥一樣叫喳喳著歸來。
然後,一個,兩個,三個十天半月都過去了,她沒有回來,甚至沒有只言片語的信傳達回來。
大家都慌了,特別是白如南,他動用當時的人脈財力,踏遍趙國的每一個角角落落,費盡心力,只得到一個模糊的消息,曾有人見過和他的描述很像的少女,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盧邑城。
而查到盧邑城後,線索完全斷掉了,再也沒人見過她。
她就像是一滴透明的水滴,完全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再也尋不出來。
他不甘,不認,最後都變成了絕望。三年後,他成親的那日,花轎進門前夕,一個混身血跡斑斑的婦人,昏倒在白家門口。
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十個月大小的女嬰。
那一天,是白如南最難以忘記的一天。那血將灑滿花瓣的門檻染得觸目驚心,那臨門的花嫂心善,再加上婦人懷中女嬰一直啼哭,哭得花嫂心亂,一咬牙將她收留下來,並暗中回稟了管事,請了大夫,前來救治,同時又吩咐人清理了門口的血污,以免沖撞著新娘子進門。
然後,大家都忘記了這一茬,迎新,拜堂,宴客,送賓……酒席散了,請來的大夫才剛處理完她身上的傷口,出門時對守候在台階處的丫環長嘆著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全身,竟然布滿了刀口,劍傷,足足有三十七道,居然還能不死,這女子的心性,會是何等的堅韌哪!」
然後,那丫環回報了白家管事,管事與花嫂覺得這事情有些嚴重了,一個身上帶著三十七道傷口的女子,絕對不是普通人。
而白家老夫人聞訊趕到偏房一看,驚得半晌不語。這個婦人,竟然就是三年前失蹤的傅清雪。
而她醒來,對孩子的身世來歷只字不提,只說是她的女兒,托白家人照顧,而她,傷好後會離開一段時間,因為有未了的心事要去處理。
而白如南,死心面對現實的白如南,秉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人子之道,娶了婆娑橋畔史家的姑娘為妻。然而,卻在完成人子道義,丈夫責任的洞房後,第一個見到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舊人,傅清雪。
她全身纏著白色的布條,暗紅色的血浸出布面,在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斑駁的印跡。只有那張臉,還有當年那雙欲語還休的靈動杏眼,如今,只剩下一片淡然與淒涼。
沒有人問得出她過去三年經歷了什麼,她的傷,養了半年。半年後的某一天,她將呀呀學語的女兒抱到了老夫人的上房里,並在那里呆了一個下午。
然後,她再次失蹤,又消失于茫茫人海。
羅衣五歲時,在團圓節的晚上,被剛入府不久的一個灑掃婆子拐走,留下一封鬼面竹的書簡,上面言道︰傅清雪,你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你女兒。這是你欠我們的!
書簡的落款,是一張丑陋的鬼面。用紅色朱砂筆勾勒出來的五官,燈泡大的眼連著蒜頭大小的鼻,下面是一張黑厚的獅口,獅口中含著一枚蟾蜍模樣的動物。
鬼面竹只有楚地才有,听說那邊有趕尸古族,用此竹制成造型告別的哨子,用來成群的驅趕尸體。
但這種竹的產量極低,十年才能長成一株,而且它生長的地方極為特別,都是不屯水的沙黃泥坡地。
現在,這種竹子,出現在千里之外的趙國,而且最後順著那灑掃婆子查探得來的結果是,他們為了拐走清雪的女兒,做了很久的謀劃,線索一樣在盧邑城斷掉,那小女孩就和當年清雪失蹤一樣,無跡可追尋。
正過後的某一天夜里,白如南突然從睡夢中驚醒,一睜眼就對上一雙冷淡的眼眸,順著幽魂般的人影走出房門時,突如其來的一陣春寒風將他吹得一陣瑟縮。
此時的傅清雪,形同枯槁,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包著骨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