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對方念著你的好,有時並不需做盡好事,只消讓她知道壞人長什麼樣就行了。
這就像山珍海味嘗遍,餓極了,吃個饅頭都是香甜的。縣丞想起幾年前的黨派之爭,那一趟渾水,讓他敗了,亦醒了︰朝堂,想要作一朵清蓮,必須先得從污泥中出來,還要始終保持著一顆憂國忠君的心,是為出淤泥而不染。那些宦官們的污濁手段,他們先前嗤之以鼻,可架不住冷箭嗖嗖,射下來多少剛正的讀書人!有「勢」而無「術」,才吃了大虧。
故韓非子著《權術》,非帝王家不能觀。
如果那種書流落民間,人人都算計起來,恐怕連走路見面作個揖都要深思熟慮,還有什麼滋味活下去……縣丞笑著揉一揉太陽穴,站起來負著手踱進書房,添水磨了墨,蠅頭小楷細細寫了半頁信,沒有署名,取個白皮封折好,喚過管家,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老爺,您放心,一定辦好。」管家听明白事項,把信貼身收好,告退去安排一院子瑣事。
石霏珠在縣丞夫人那邊長了大見識。夫人原本就是長安人,房內各色擺設有好些都是她的嫁妝,精美程度令霏珠贊嘆許久,嘖嘖聲不時地感慨器物之精致。縣丞夫人愛听這些好听話頭,很快親熱起來,也不小家子氣,知道了霏珠的「身世」以後,對她愛憐幾分,又是蜜餞又是香茶,直把她當閨女看︰「石姑娘,我那閨女,早早嫁了出去,年前還來信說有喜了,我這個當娘親的,遠在荒僻嶺南,也不能回長安去看看她,唉。」
霏珠想起媽媽,模著身上新換的羅紗裙,也忍不住真心實意陪著縣丞夫人傷感一回,又說了許多「準是個大胖小子」之類的話。「夫人,一定會母子平安啦,您別太擔心。我給您瞧瞧海外的稀罕玩意解解悶?」邊說邊捧了天青螃蟹出來。
「蟹?還真是稀罕事,海外是以蟹為貴的?」縣丞夫人看到那只普通螃蟹,還斷了一只鉗子,心想夷地果然不如我大唐豐饒,連大唐滿地爬的螃蟹,到了海外都算稀罕玩意了。
霏珠調皮地眨了眨眼楮,把螃蟹放到地上,說︰「夫人,這螃蟹能言禍福。」縣丞夫人不信,收起繡花手帕坐在一邊瞧。霏珠指著螃蟹的腿道︰「我問它禍福,
如果是福,它就會用四條腿走路,如果是禍,它就用八條腿走路。」說罷對著螃蟹緩緩問︰「天青啊天青,縣丞夫人以後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外孫,對不對?」
小螃蟹石天青在縣丞夫人和屋門口伺候著的小丫頭們驚奇的目光中,利索地收了兩對爪子,用剩下的四條腿,橫著走了十來步。
「夫人您瞧,是個好兆頭~」霏珠俯身模了模螃蟹,沖它笑了一個,不愧是多年的老鄰居!如果剛才敢用八條腿走,啥都不說了,清蒸、紅燒、酒釀,有多少種吃法,就讓它體驗多少天噩夢。
石霏珠滿臉笑意,準備把螃蟹放回包裹里去。看愣了神剛剛反應過來的縣丞夫人立刻止住了她︰「石姑娘,這是神蟹!快快供奉起來!三丫,取上好的檀香來,與神蟹敬一柱香!」
門口張大了嘴一臉不可思議的小丫頭答應了一聲飛快地去拿檀香和香爐了。
霏珠笑得更歡,擺著手說不要了不要了︰「夫人,算不上神蟹,頂多也就是半仙兒的門童那級別。南海多得很,多得很!」縣丞夫人虔誠地看著螃蟹,想起霏珠經歷風暴仍能生還,肯定也有神蟹的功勞,對這只能四條腿走路的螃蟹更加深信不疑。
「夫人,香爐。」三丫恭恭敬敬奉上香爐,又對螃蟹福去,暗暗祈禱神蟹保佑,將來遇到個如意小廝,要年輕,又勤快。
霏珠終于沒能攔下縣丞夫人,讓石天青受了一柱香。縣丞夫人上好香,輕聲問霏珠︰「石姑娘,不知能不能讓神蟹卜一卜我們老爺何時重返長安?」
這個有點難說……胡編些讓夫人開心開心很容易,要是她們看中了這個螃蟹,把自己留在這里當神婆怎麼辦?雖然縣丞家看著挺不錯,還有下人,但早晚會被拆
穿這螃蟹不會算命的事……霏珠裝作為難地看了看螃蟹,又低頭想了一會兒,滿臉誠懇地回絕了縣丞夫人︰「夫人,我也很想讓它說說大人是連升三級還是連升四級,可惜一只螃蟹一生只能用一次,我也沒帶著多余的……這樣吧,等我托我的族人找到了父母,一家團聚,定遣人從海國給夫人運一船來。」
縣丞夫人有些遺憾地嘆了嘆氣,正要細問她祖籍哪里,好多派些人去找找。一個才留了雙環的小丫頭跑過來,說是老爺請夫人和石姑娘去用點心。
四五碟時新瓜果,以及當地的糖漬龍眼、乳餅、蘿卜糕,滿滿擺了一張竹桌。縣丞待她們坐下,看到霏珠換的衣衫很齊整,與自家娘子道一聲辛苦,又連連對霏珠說多吃些壓驚。夫人很正經地說起那只神蟹,他搖著頭直道︰「子不語怪力亂神」,不往心里去。又讓管家拿來一小封銀子,說︰「父母事大,石姑娘孝心可嘉。這里頭包著三兩碎銀,儉省些,夠石姑娘一路返鄉食宿,城中有驛站,也有鏢局,姑娘不妨雇輛車子早日投奔族中,再做打算。」
霏珠一听,真是遇著了好人吶!想到別人穿越不幸就做妾為婢的,自己雖然沒能穿到皇後身上去,還被漁民捆過,比起大部分人來,算是很幸運了。人要知足嘛。她立刻站起來,學著小丫頭行禮的樣子,沖縣丞深深一彎腰,作個加強版萬福︰「霏珠會記著您的恩德。」
縣丞笑著端起茶︰「石姑娘不必客氣,某身為一方父母官,養百姓為己任,石姑娘只管收下,隨管家去雇車吧。衙門里事多,這就要走,以此杯茶,替石姑娘送行了。」咽下那口咸澀的茶水,他絲毫沒覺得定下的計劃有什麼不妥,里正那些人從海中救上她來,是救命之恩,而她被里正送給了自己,相當于救命之恩被轉移了過來,既然是有救命之恩,作枚小棋子,為他的仕途鋪一鋪路,又不用她出生入死,不算什麼大事。縣丞認準了自己那一套道理,一點也不因「算計一個孤苦可憐的小女子」而有愧。
縣丞飲了茶,霏珠也接過管家遞給她的銀子和茶,喝了一口,覺得不好喝,想意思意思就擱下,卻被管家勸住了︰「石姑娘,縣丞大人敬的送行茶,一定得飲盡。」
霏珠也覺得不喝光不太好,就重新放到嘴邊一口一口飲了。好在杯子很小巧,總共也沒多少。古代的茶,味道怪怪的。
縣丞隨即去忙他的事情,縣丞夫人拉著霏珠多吃了些點心,囑咐了路上小心等話。霏珠一面謝著她們一家人,一面從自己的包裹里拿出兩小支珊瑚來,送給縣丞
夫人︰「夫人,這支大的,送給您插花瓶,小的那支,煩勞您替我送給救我的漁民。」至于收留自己住了一夜又捆又塞果子的那家人,嗯哼,本姑娘不給了。
「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縣丞夫人收下珊瑚。自從貶來嶺南,日日挨著海邊,見多了奇珍異寶,珊瑚實在算不上值錢東西----禮輕情義重,說不定將來這姑娘真能送來「能言禍福」的神蟹呢。
霏珠抱好小包裹和她的螃蟹,要抬腳時,又轉過身來,說︰「夫人,霏珠還有個不情之請,送我來的那些人,他們還沒還我的大貝殼……」都說官家好辦事麼,霏珠守著官兒,怎麼能不多討些方便。估計當官兒的一句話的事,就能替她省幾兩銀子。
縣丞夫人果然不把這些小事當回事,沖管家點點頭,管家便應了「是」,兩個人這才從側門出去,巷子里一群人正握著尖刀在收拾那條大海魚。管家嫌腥,捂著鼻子帶霏珠繞開走出去小巷。
「總管大人,哪里有當鋪呀?我想換一點盤纏。」霏珠走在街上,總覺得三兩銀子有點少。以前看書里寫到花錢,一出手都是幾百兩幾千兩。現在手里就區區三兩,夠買點啥……
她不知道銀子在唐朝很值些錢,不值錢的那是銅板。即使開元那會兒銀子貶值,一兩銀子的購買力也相當于現代兩千多塊錢呢。三兩就是六千塊錢當路費,假設兩個月的行程,一天也有一百塊花,這些錢,不多,也不算少。霏珠哪里有這個概念,一心念叨著當掉她包裹里的湖底寶貝們,換個幾百兩銀子好上路。完全沒有去想一百兩銀子該有多重?拎著走路累不累?
管家笑眯眯地回答霏珠︰「石姑娘,先收回來那個大貝殼,訂好車輛,再去當鋪不遲。漁民進城通常為賣海貨,姑娘的貝殼也許被賣了,我們先去鋪子問問看,找不到再去漁村。姑娘除了雇車,可要雇個護衛?」
「要雇要雇。有勞總管大人了!辦完事我請您喝茶。」霏珠想到鏢局里的護衛大概都屬于武林高手一類,漸漸憧憬起來,腳下的步子也跟得緊了。管家帶著她先走了一條街,拐過彎就是西市,一家挨一家問過去,才三四家,就問到了大貝殼的所在。
霏珠站在管家身後,看他跟店掌櫃操著嶺南話說了幾句,那個店掌櫃就顛顛地抱來一大塊紅布覆蓋著的大貝殼放到了櫃上。管家問了霏珠是不是這一只,霏珠揭開紅布,點點頭。掌櫃的不但沒說收錢,還揚著笑臉把管家和石霏珠送出店。
管家替石霏珠抱了貝殼,引她去車馬店雇車。城雖小,五髒俱全,霏珠覺得日頭又曬上來,昏昏沉沉,想起上次曬傷皮膚的教訓,不敢再走,坐在路邊賣椰水的小攤上,躲進草棚陰涼里,只說走不動了,請管家替她議好價,連護衛也一起選。
「總管大人,您一定要挑年輕力壯武功高強的護衛選,銀子不要緊,我們呆會兒坐了車去當鋪。」霏珠坐在小攤上,腦袋越發昏沉,眼楮直打架,難道是中暑了?
「我身子弱,就在這里等您。」迷迷糊糊看著總管離開,霏珠想要一碗椰水提提神,還沒開口說雷猴,身子一沉,噗地趴倒在小桌上。嚇得大娘急忙丟開手中的
椰子來搖她。
螃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隔著包裹去踫霏珠,又用鉗子夾她,可霏珠昏過去一般沒有反應。
不遠處的管家看到石霏珠倒下,閃過一絲得意︰「一個時辰就倒,果真好使。下回多買些這種迷藥預備起來。」
管家小跑折回,一邊推霏珠,一邊憂心地喊︰「石姑娘,怎的了?身子弱成這樣,還沒立夏,就經不住暑氣了?」霏珠沒反應。總管放心地收了手,囑咐擺攤的大娘照顧好她,等他尋車來接石姑娘。
螃蟹在包裹里听得仔細,信以為真,不再夾霏珠,默默等著她醒來。
管家轉過幾條巷子,雇了車,把沉睡著的霏珠扶上車,她的東西,連蓋了紅布的大貝殼,也給她裝在車里。他是個手腳干淨的管家,這麼多年來一心只為老爺辦事,不屑于貪外財。
一駕普普通通的車馬行中等車,出城而去。
此一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