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滄用過晚飯，第一件事不是散步養生，而是一路奔進忘憂樓二層，從上官屋子里搬了把靠椅，四平八穩坐在了走廊，惹得往來客人姑娘丫環們頻頻扭頭來看他。
李滄毫不在意，搖晃著紙扇慢慢消食，不時與客人打個招呼。
「兄台雅興，改天一起喝一杯。」
「呵呵，這位兄弟坐在廊中，可是被姑娘轟出來了？觀君氣度不凡，難道……？」
兩人以扇遮面，竊語交流了四五句，對方才拱手離去，惹得他身後送客的姑娘回頭多看了李滄好幾眼，又快步追上客人，纏著問到底講了些什麼。
早就有小丫環報告了主事，主事說李大公子要吟詩，讓大家別去打擾。一邊又派人往外面散布消息，尤其是往隔壁家，如今這位長安來的貴客正坐在斜雨樓呢！派遣完這些差事，上官雲衣才找柳心弦，讓她留意著點，別鬧出事來，也只有她們二人心里清楚李滄這是要干什麼了。「好妹妹，我先歇息了，夜里的事都要托付給你。」
霏珠正在屋里向她的老恩客馮老爺展示新學會的古箏，指上捆著玳瑁，將一首《歡樂頌》彈的支離破碎。這還是仗著她小時候學電子琴那點兒底子上的成果……因為在跟姐妹們一起學習彈奏小調時，霏珠表現出了斜雨樓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樂感方面笨拙無比的彈棉花功，讓教曲兒的師傅忍受不住折磨，直接罷了她的課。簡言之，她被開除出曲樂班。
好在霏珠愈挫愈勇，想起來曾經學過的歌里除了《一閃一閃亮晶晶》，就數《歡樂頌》最簡單，鍥而不舍地抱著箏去求老先生幫忙。哼唱了一遍《歡樂頌》後，什麼東西都會一點的老先生點頭允了，不得已兼職起教導她樂器，太簡單的調子，又難得新奇，老先生還夸了霏珠一回。說只要彈熟了這曲子，多多練習指法，有朝一日重返曲樂班不是空談。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霏珠邊彈琴邊哼著記憶中僅存的三句歌詞，腳下還踏著拍子，不時沖馮爺爺笑一笑，尤其是彈錯的時候。
馮老爺撫著胡須，眼楮看著古箏，焦距卻早已回溯到了幾十年前那會兒，家中延師教子，琴師教導年幼的兒子們十分嚴厲，牆里牆外全都是這種不堪入耳的琴聲。從早到晚，叮叮咚咚不曾停歇，彈琴不比彈箏可以戴假指甲，琴弦勒破了手，讓他和夫人心疼許多天。
文人焉可不撫琴？嚴就嚴吧，省得將來被同僚笑話。馮老爺想起當年，再想想現在，看著霏珠彈得一塌糊涂，忍不住拍掌︰「好，彈得不錯，只比老夫當年听到的略差一點點。」
霏珠得了夸獎，滿足地收手，撇下箏褪了指甲用一根竹簽幫馮老爺剔西瓜籽︰「馮爺爺，您老真有眼光，我也覺得我很有潛力，您說我將來有沒有可能成為一代高手呀？不是有句話叫做大器晚成嘛，肯定是在說樂器。要不然下次我試試琵琶，哪個好听就學哪個。」
兩人在屋中一個當爺爺一個當孫女，霏珠得意地用眼神狠狠鄙視一下走廊，不再搭理門外，跟馮老爺大談練琴。
外面的李滄可絕對談不上好心情。他手中的扇子幅度越來越大，咳嗽聲明顯大了起來。剛才那位送客歸來的姑娘小心翼翼從他面前走過，離遠了才悄悄對身邊的丫環說︰「千萬別招惹那位客人，我的恩客說下回送他春醪呢。」小丫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遠遠望了李滄一眼，關好自家門戶。
霏珠剔完西瓜籽，將西瓜遞到馮老爺跟前︰「馮爺爺，您胡子這麼長，吃西瓜會不會沾滿西瓜汁……？」
而從半開的門縫里望去，李滄的角度看到的是霏珠伸手去喂一個老頭吃西瓜。
反了反了，都要被買走的人了，還敢如此不自愛！
李滄一折一折收起扇子，怒氣沖沖以扇為杖推開屋門就要往里闖。
早就一級戰備著的金英立刻將一人高的屏風推過去，干淨利落地將李滄擋在了門檻外。這時外面候著的幾位嬤嬤一齊來請李滄︰「小主事找您，說有要事相商。」
李滄用扇子「邦邦」敲了好幾下門框以示警告，才跟著嬤嬤去見上官雲衣。
霏珠邊給自己剝荔枝邊問︰「金英，外頭怎麼了，鬧哄哄的。」
「姑娘，沒事，送茶水的走錯了屋。馮老爺您還再用些吃食嗎？我們姑娘可是專門托小廚熬了好幾沙鍋紫米黃芩長壽粥。」
霏珠笑著讓金英過來給馮老爺捶捶背，她走到門前繞過屏風往外看了看，幾個嬤嬤擁著李滄已到了斜對面。她放下心來，拴好門繼續接待馮老爺爺。
柳心弦無奈地翻開一堆上官送來的賬簿，把李滄迎進屋里︰「大公子，實不相瞞，我們這些開樓建館的，委實有許多苦衷，想請大公子助一臂之力。」
李滄惦記著一次要娶走斜雨兩位姑娘，也有些過意不去，撩袍坐下，自端了一碗綠豆湯啜飲，听柳心弦向他訴苦。
賬簿和青樓行會的一些章程一張張鋪開，柳心弦按照上官雲衣跟她說的內容，一會兒指指這本簿子，一會兒拿出那張字紙，詳述了在康州開一家不留宿客人的青樓有多難。
「公子您瞧瞧，我們的行會只有寥寥八家互相扶持，等到將來別家也開起行會，十八家二十八家聯袂起來，還有我們弱花弱柳的容身之處嗎？！將來別說開雅間接待您了，連碗陳年老谷的稀粥都熬不起了啊！您和二公子對斜雨恩情深，我們全樓上下一百多口老少可就全指望大公子出手相救吶！」
「上官姐姐的意思是，與其被別人趕出康州城，不如勒緊荷包先除掉這個潛在的禍害。老天爺又送來這麼好的時機，那個對頭青樓里遭了天譴，得了瀉肚的怪病不說，哎呦呦，吃藥都不管事。公子您是天子腳下見過世面的，您說說，上官姐姐該不該順應天意發威降伏那對頭？」
李滄報以了然的微笑︰「上官姑娘有魄力，不讓須眉。海里大魚吃小魚，市里大戶擠小戶，朝中大官壓小官，歷來如此，何須考慮。柳姑娘說有事相商，是不是貴樓銀錢不足？」
柳心弦暗想，長安人果真有錢，動不動就說銀子，大地方到底富足些。既然李大公子開了口，就算不缺銀子，也要說成是缺的。
「公子大恩，斜雨樓永世不忘……只是……銀子固然缺些，我們最怕的，卻是官兒。民不與官斗，怕只怕對頭家里有康州的官兒撐腰，因此請滄公子務必多住些時日，替我們壓個陣。」
李滄放下碗︰「哦？柳姑娘已知在份了？」
「瞧您說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氣宇軒昂，手紋里都帶著富貴，必定是當官的。二公子還曾宴請過刺史大人。大公子，這是才做的新糕點，您嘗嘗。讓心弦猜猜兩位公子官居幾品。」柳心弦殷勤地奉上一碟子綠豆糕。
牆這邊燈燭灼灼，弦樂不絕，牆那邊還在熬藥止瀉，絲毫不知牆那邊已將它看作囊中物，在燈下談論著如何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將紅粉佳人與亭台樓閣悉數歸到蘭媽媽名下。
凝怡館的蕊媽媽揉著肚子斥責端宵夜的丫環︰「榆木疙瘩！做什麼不好，非要做綠豆湯，綠豆解毒解藥，你不知道全館都在喝藥？偏不想讓姑娘們早點好利索去接客對不對？我叫你再做綠豆湯！我叫你再做綠豆湯！」
幾巴掌打下去，小丫環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蕊媽媽饒了紅兒吧，紅兒不知道，紅兒再也不熬綠豆湯了，這就去換，蕊媽媽您息怒。」
－－－－－
（補更－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