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早已用過飯，這會兒站在桌邊扇風，看看姑娘，再看看公子，覺得當個永久丫環沒選擇出堂真是太對了……拿自家姑娘來說吧，以前多麼熱愛美食的一個好丫環啊！整個屋里就數她往小廚跑得最勤快，為了蹭一碟子宵夜，整整替小廚嬤嬤擇過好幾升雜豆，而且還干得特賣力，跑前跑後無怨無悔……現在當上姑娘了，在客人面前連頓飯都沒法好好吃，滿桌子美味，愣是不能下筷子。金英深諳霏珠望向小排骨那恨不得抓起來啃的眼神，頗同情地替她扇扇風，又把盛排骨的瓷碟遠遠挪到桌那頭。
姑娘啊，吃不著，您就別老盯著它看了。晚上咱們再補回來。金英默默在心里念叨著，動手將所有不適合斯文吃像的菜肴都端離霏珠的筷子範圍。
這一頓午飯，終于在霏珠擱下筷子後宣告結束。金英利索地收拾起桌子，霏珠起身將李滄引到她的書房兼琴室里小坐。
李滄有了開口機會，立刻問霏珠︰「剛才吃飯前你說你消氣了，是不是今天去凝怡館不順利？」
「否，凝怡館之行挺圓滿的。大公子，你真想知道嗎？」。霏珠習慣性地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字帖，展開放在大書桌上，慢慢研著墨。李滄點點頭，在霏珠的要求下保證不為這件事而扣她的陪客銀子後，霏珠才嘆著氣擺出一付幽怨樣子來︰「滄公子，您干嘛總是要納我作小妾？霏珠記得有一回在雅間里跟您說清楚了呀，人家不作如夫人。我為這個事，很生氣，十分生氣，難道我這麼一位出色到僅用了一個月就順利出堂並迅速坐上了斜雨樓二等姑娘寶座的新芍藥，只值小妾的價？」
李滄站起來鋪開一張淺紅箋，反問她︰「你想當正室？那個位置是留給救命恩人的。」
霏珠往硯台中兌上水，低著頭研墨，許久沒說話，想著兩位主事勸過她放低姿態的話，又想著自己到底希望以後是怎樣一種生活，想著自己獨特的出身，想著如果媽媽在身邊會給出怎樣的意見和建議，以及……同歲的姐妹都來了葵水，而她這麼些年，從未有過。直到帶著煙燻火燎松枝味的墨香幽幽溢出，她才開口。
「公子，您想娶我，是因為喜歡我，還是因為我把那兩顆珍珠留給您估價，算得上半個恩人？」
「……兩者兼有之，當如何？」
「您都不能確定是否喜歡我，何談以後琴瑟相合的幸福呢？」
「那，沒有半個恩人的緣故。我……喜歡你。這樣如何？」
「如果您喜歡我，迎娶我作如夫人，請問公子，您將您的救命恩人置于怎樣的境地？娶她作正室，當菩薩一樣供在家中，卻把情愛放在我這里，讓她被滿長安的權貴們笑話曾經有一段青樓往事不被夫君待見嗎？」。
「霏珠，我會敬重我的妻子。她救了我，除了給予她我全部所有來報答，別的回饋都抵不上如此大恩。有了她，我現在才能站在你面前，而不是躺在長安病榻上被腦疾蹂躪地痛苦不堪。霏珠，你不該嫉妒她獲得正室的位置。」
「呵呵，那位姐姐真是個可憐人，自己的夫君一邊口口聲聲說著敬重她，一邊跟如夫人談風說月。公子您說，假如我是那位姐姐，我會不會傷心呢？因為我從相公眼中看不到自己，看到的都是另外一個女子的窈窕身影。更可悲的是，這位相公還用報恩的美麗籠子將我禁錮起來，阻斷了我與未來某位心上人的相見相戀。李滄，北寒兄，李大公子，您說說，您的救命恩人希望看到我這個‘如夫人’存在嗎？您的救命恩人希望您將一腔心情都放到‘如夫人’身上嗎？既然您說了要用‘全部所有’來報答她，那就請給她您全部所有的愛吧！」
「可、可我放不下你。離開康州時，我以為大限快到了，每天都在等待死亡降臨。睜開眼，感受到光明如此短暫，閉上眼，只有無盡的黑暗。那段日子，正心不敢給我梳頭，每梳一次，哪怕再小心翼翼，也會掉落滿地烏絲。我攥著你的香囊，曾有過長眠湖底那種念頭，從早到晚彷徨在府中湖畔，構想著舒展身體漂浮于碧水中，像你在墨池屏氣那般，安詳而美好。比起時刻等候著死亡訊息的折磨，我更願意挽起我的袖子帶上我的獵犬，背起我的弓箭拔出我的寶劍，劃開水面，主動去問候黑白無常，問問他們奈何橋幾塊石板，孟婆湯能否免了我這一碗。」
「李涼也被我折騰地日夜不眠，弟弟本來就文弱，我卻不能再保護他了，還要連累他為我擔驚受怕，寸步不離跟著我……哥哥娶不到妻子，弟弟再優秀也無人敢上門在我成家之前為他提親。而一個半糊涂的李滄，誰願意嫁呢？即使我痊愈了，正常了，霏珠你信嗎，三年之內，名門望族都不會輕易與我議親，他們需要時間來確認。我的弟弟理應得到與別人同等的快樂，娶妻生子，他不該為我所連累。我耗得起，弟弟耗不起，爹耗不起。唯有一了百了才能早早解月兌吧！唯有想著你才能把我從這個可怕的念頭里拉出來……我在長安想著你的笑，想著你的眸子，想著你嗔我、怒我、咬我，想著你是否也會偶爾想起我。當大夫告訴我，生命又有了新的希望，霏珠，我一刻都沒有耽擱就來找你，我放不下你……」
李滄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變調了。紙上已寫滿了大大小小的「石霏珠」，一字疊一字，深深淺淺，層層疊疊，洇滿小箋，洇透紙背，連雪氈上都模模糊糊有了許多石霏珠的影子︰寫到一半的石霏珠、一筆連到底的石霏珠、筋骨如春海棠般輕盈的石霏珠、彎折撇捺圓潤的石霏珠、鋒芒盡現咄咄犀利的石霏珠，筆筆劃劃，都是李滄心中想著念著的石霏珠，是此時正佇立一旁，研干了硯台不曾添水的石霏珠。
金英不知何時已候在了書房外，捧著紅漆鏤花的托盤，盤中兩盞香茶熱氣尚在，裊裊薄靄緩緩升騰，在金英面前糾纏不清，冉冉著混在一起，肆意飄游逸散，一時間，水汽將茶香揮發出來，水汽也將金英的眼楮模糊了。她呆呆站著，眼楮一眨不眨望向屋中這兩個人，姑娘低頭研墨，墨早染黑了輕紗白袖；公子低頭寫字，字早填滿了尺裁紅箋。
（補更－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