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珠強作鎮定,瞥了一眼。
白描湖石,石上藤蘿遍布。旁邊開著數朵牡丹花,是暮春景色。書頁正中一架秋千,高高吊在歪脖大樹上,秋千下有條手絹,還有只繡花鞋。後面是回廊,淡淡描著瓦楞花窗。筆法很細膩,連停在牡丹花上的蝴蝶都一清二楚。
然而這幅畫的精髓所在,卻被李滄用手遮了個嚴嚴實實。
霏珠按住李滄放在書上的手,煞有介事地點評︰「滄公子,你看這頁畫多麼栩栩如生啊,連手絹都畫上了。」其實心里在埋怨他……
「待會兒把今天帶回來的書全都鎖進匣子,鑰匙我帶走。你要觀摩畫技,必須有我在一旁遮住才行。」李滄合上春意冊子,向她發出禁看令。
霏珠「啊……」了一聲,嘆氣道︰「知道了,不看了,沒什麼好看的,又不是鬼打架。」
「這種畫冊,多少年前我就翻過了。我們那時從小公公手中也不知淘了多少本絕好的東西。等成了親,陪你看。到時候我親自教你如何賞畫集,手把手握著筆帶你畫。」李滄很自然地扣住霏珠的手,向她講了些兒時趣事,直到霏珠漸漸放松下來,拋開了畫冊的事,才問她是現在跟著一起回長安,還是等聘禮備好了運到康州來再動身。
「呃,我還沒答應過要嫁給你吧?」霏珠一支楞,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別拿終身大事開玩笑,我們倆才剛認識。」
「我待你不好嗎?」。李滄看著她,問道。
「最近很好。」霏珠照實回答。
「我會替你派人去尋找失散的親人。」李滄想起霏珠的身世,以為她心念父母。
霏珠搖搖頭︰「不用了,你們尋不到的。逢年過節我燒柱香遙寄思情即可。」
「那為何?我喜歡你,你明明也喜歡賴在我懷里。」李滄伸胳膊抱住她,腳下用力,秋千椅晃晃悠悠微蕩起來。
「有兩件事,如果你听了,保證會取消成親的念頭。」霏珠往他懷里蹭了蹭,是個厚實溫暖的懷抱,最近她的確喜歡像貓兒尋找舒適的地方曬太陽一般靠在李滄胸前,大約果真要被他的皮相所迷惑了。可惜啊,此情發于彼此長久的孤獨,理當止于彼此短暫的相好。
李滄拍拍她,示意但說無妨。
「第一,以前說過,我不做如夫人,而且以後也不會允許我的夫君有如夫人、紅顏知己、外室、不準逛勾欄。他必須比大雁還忠貞。很苛刻對吧?」霏珠拉過李滄的大手看他的掌紋。
「曾說過要娶救命恩人為妻,而那個人是你。不論你從何處得來的珠子,是你把藥珠送到我身邊。如果你也像大雁一樣忠貞,並且能夠一直陪伴我的家人,不論是富貴,還是罷黜、流放,都不舍棄他們。那麼,我很樂意接受你苛刻的要求,比這更苛刻都沒問題。」李滄一句一句說出來。
「唉……我就知道跟皇親國戚沾上邊,肯定沒安生日子。你娶個我這樣身份的妻子,不怕皇上一發火削了你腦袋麼?」霏珠一邊問,一邊撫mo他掌心那條很長但分了兩叉的生命線。
「皇上才新封了秋妃,你們坊間反而沒有傳開?秋妃同你一樣,是青樓中人,後為歌妓,前鎮海節度使納她為侍妾,這些你總知道吧?」李滄握住霏珠的手,不相信坊間竟然沒傳開秋妃的事。
霏珠也很感興趣,皇帝的妃子嘛!她問李滄那位姐姐到底是怎麼勾引到皇上的。「講嘛講嘛,我完全不知道……斜雨樓離長安那麼遠,鎮海節度使是誰跟我們又沒關系。唉,肯定是一部活色生香的情史,青樓代有強人出啊,沒想到連宮里都混進去了。」
「她先前花名喚作杜秋娘,在潤州十五歲盡享坊內艷名,節度使重金買回去,秋娘自作過一首曲子叫《金縷衣》,風靡一時。後來鎮海節度使獲罪,她被充作宮奴,皇上听到《金縷衣》,便招幸了,恩寵有加,封為秋妃。」李滄說著輕輕給她念︰「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原來這首《金縷衣》作者就是當朝秋妃。
廊前走過的少年啊,奴家勸你別在乎進來喝杯茶的那點錢帛。即使是千金才能買到的金縷織就的華貴衣裳,也比不過此時青春歲月。斟杯酒問你,人生總共才幾個暑去冬來呢?而這樣和暢的天氣,這樣醇香的美酒,這樣意氣風發的年少時光,錯過今日,就永不復今日了。
揮著帕子輕喚,廊前走過的少年啊,春guang恰濃,繁花滿枝,正如奴此時站在這里等待你來相會的熱切心情。折枝花進來坐坐吧,請替我簪到發中,我將以我最美妙的歌聲回贈。千萬別推辭說行程匆匆,千萬別推辭說下次一定,那時枝上的花兒便落盡了,攀下來空空的枝條又有何用呢?
于是她成功留住了皇上,成為「妃」,而後宮中,甚至還沒立皇後,哪怕是誕下皇子的原配太子妃,也僅僅是個貴妃。以歌姬、侍妾、宮奴之身,直升妃位,著實有些好手段。
怪不得李滄如此篤定娶石霏珠不會遭受宗親阻力……
霏珠贊嘆著還是生于唐朝好,穿得好看,風氣又開明,還不用裹小腳。她在李滄懷中細細想象著秋娘是如何輕歌曼舞寵冠後宮的,想象著她該怎樣明艷動人又工于心計,在大明宮中以最卑微的身份去制造種種與皇上偶遇的機會;又是如何剎那芳華一笑傾城,緊緊抓住也許只是皇輦路過那麼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勾住皇上;然後一躍竟成了妃子,連美人這階都被她輕巧抹去,直接坐到了後宮女主人皇貴妃的下首。彪悍啊!
李滄抱緊她問︰「第一件事解決了,第二件事呢?說說看,如果我能做到,我想折下你屋里的這朵芍藥,你得心甘情願被我折走。」
霏珠慢慢把她一直以來的擔心說出來︰「第二件事……是我的一點難言之隱,簡單的來說呢,就是大概沒辦法生小寶寶,而我又是絕不允許你再納別的女子的……所以,滄公子,你不能娶我。」
「嬤嬤給你們灌藥了?!」李滄的身子果然顫了顫。霏珠察覺到了,默默在他懷里汲取最後一次的溫暖。這樣賴在他懷里的機會,只怕不多了。
「我記得弟弟上次打算替我買下你時,問過主事,她分明說沒有給丫環喝過。難道你出堂時喝的?都不留宿客人了,還強灌你們那些絕子藥做什麼。」李滄想了想,正色問霏珠。
「沒,不是喝沒喝藥的問題,是我自己的問題。」霏珠放低聲音,抬頭湊到他耳邊輕聲說︰「我還沒來過、沒來過月信,好多年一直都沒有……恐怕是體質迥異,不能生育。」
她很清楚每個月來大姨媽對女孩子意味著什麼。而穿越成珍珠姑娘之後就一直沒消息,大約珍珠能化成人形卻不能違背自然規律生小珍珠,要不然還要貝殼做什麼……像白娘子和許仙能生小寶寶靠的是千年的道行,而自己又從未修過仙……
她靜靜等待李滄松開胳膊,彼此放手。
從此只是一段美麗的過往,一段溫馨的回憶,連刻骨銘心都還不夠資格,只不過是一段夜雨時可以枕著淚水慢慢數到天明的滴答聲。
「傻丫頭,你何時諱疾忌醫了?跟我回長安,長安有許多名醫,好好調理一子。」李滄不以為意,貼了貼她的臉龐以示安撫。
霏珠很認真地告訴李滄,看大夫沒有用。
「好好好,別再找借口敷衍本公子,收拾行李跟我回長安,這里都是庸醫,我要親眼看著長安每個有名望的大夫給你診脈。如果他們都束手無策,那就請御醫。」李滄點一下她的額頭,裝出一付生氣模樣,為霏珠不肯跟他回長安就醫而生氣。
「假如御醫大人也斷定我不適合生養呢?」霏珠已經能預見結果了,哪怕華佗在世,她是珍珠姑娘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而這個秘密她還不想說出來。
「御醫治不好再說……你看我病了十多年,機緣巧合,踫到了你,這不是痊愈了嗎?」。李滄一心認定「葵水未至」這種事不算什麼大病,霏珠看上去還沒完全長成,多養幾年就養好了。
親自照顧一棵花苗,直至她長大,開花,結果。親自教導她花中事蕊中趣,與她分享所有的快樂。李滄在心里打起一手養好霏珠的月復稿來。
「可是……公子,霏珠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和感情,我們作個約定吧,如果御醫治不好,就做好朋友,一輩子的好朋友,可以嗎?你娶別人,我回我的斜雨樓,你在長安不愁折不到更新鮮更好看的花,我在斜雨樓天天一大把客人隨意挑隨意選,多好。」霏珠收拾心情,給這件事下了結論。
轉念一想,長安免費游,包吃包住,何樂而不為。
「長安有許多熱鬧去處,哎,霏珠,你不是在學詩嗎?長安里到處是詩人,還有各種食肆、奇巧貨物。」李滄繼續勸著她,從信封中掏出另外一封信紙,說︰「你看,這是樂天兄的新詩,弟弟特意謄下來寄給我的。」
霏珠接過來一字一句慢慢讀了,有不會的字就問李滄。「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讀到落款時,霏珠臉色大變,一激動抓住了李滄袖子高聲問︰「白居易?!天啊!大公子,快告訴我,他多大了,在長安嗎?」。
等霏珠弄明白大詩人白居易現在長安旁邊一個叫盩厔的地方當縣尉,而且跟李家兄弟不但認識還談得上是朋友時,她的態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主動要求跟著李滄去長安,兩眼直放精光。令李滄不得不提醒這位顯然已經有些狂熱起來的小姑娘,對方已經有了夫人,莫作荒唐舉動。
「省得,我這是仰慕!」霏珠恨不得立刻就飛到長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