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拉一拽一摔力道相當的大。我的後背結結實實與土磚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一剎那,只覺得麻木,過了幾秒才像火燒一樣,尖銳的疼蔓延了整個後背。
「呃,疼……」我低聲申吟,雙手扶著地面坐了起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黑衣人,因剛才受驚嚇不慎踫滅了油燈,瞧不清楚臉,只借著月光看見那盈盈一握的細腰和翹挺的胸口,顯然是個女子,身量比憐兒高些,比奉劍瘦些,手里還抓著我的半截腰帶。
我心里一陣狂跳,想起奉劍跟我說過這幾日家里進過賊,莫不是個女大王?冷汗順著額頭淌了下來。定楮細看,她手里沒拿著明晃晃的刀或者劍,應該不是趁夜黑來打家劫舍的,剛剛又救了我。
「多……多謝姑娘出手相救,」我把衣袖遮在臉上,擦了一把冷汗,努力控制不斷打擺子的身體,戰戰兢兢道︰「只是不知姑娘這麼晚光臨寒舍,有何貴干?」
「嘖嘖嘖,湯圓兒,幾個月沒見,你絲毫沒什麼長進哪。」挖苦和嘲笑的聲音從黑衣女子口中逸出,很是熟悉。
我愣了一愣,突然一躍而起,.抓住黑衣女子的手,湊近了一看,一雙帶著滿滿倦色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觸電般摔了她的手,後退兩步,驚叫道︰「閉月?」
「怎麼?見了我高興到如此地步?」閉.月嘴唇向上勾了,抿出一道嫣紅的月牙來。
「誰派你來的?薛老夫人還是薛.澈?」我強作鎮靜的問道,心里卻後悔不該摘了面具睡覺,此時正以真面目示人,就是想裝無辜,說句‘姑娘你認錯人了’都沒可能。
「哼,他們算什麼?」閉月冷哼一聲,從地上拾起油燈,打.了火折子把燈點上,道︰「我自然是跟我家公子一起來的。」
「你家公子?」我瞪大了眼楮,閉月不是薛澈的丫鬟麼?.難道主子另有其人?
閉月不答話,把油燈舉得高高的,照在我臉上,緩.緩靠近,道︰「我只問你一句話,在江南時有人讓我助你離開薛府,這人算不算你的救命恩人?」
淡淡的油煙燻.在我的眼楮里,又酸又癢,我歪頭避開,認真道︰「莫說江南之事,便是剛剛,你又救了我一命。」
「當初,是我家公子想要幫你,今天,也是因了我家公子才來找你,」閉月眼珠子在我臉上一點點移動,仿佛能透過皮膚,看見我心里想些什麼,「如今,我家公子需要你的幫助,你幫不幫?」
「你家公子到底是誰?」不是薛澈,我心里暗暗肯定,那麼是誰?薛清?子言?
「若肯幫忙,便跟我來,不肯幫的話,莫要再問,我也不會再來求你。」閉月眼圈似乎有些微微泛紅,被燈火一照,眼角有盈盈水跡溢出。
我長嘆一口氣,無論是誰,都不能不管︰「前院等我片刻,穿件外衣隨你一起去。」
回房換了衣服,我跟在閉月後面沿著江邊向西走去。
初秋的夜晚有一點點涼意,空氣顯得格外清爽,清冽的江水閃著點點白光,仿佛誰打翻了王母娘娘的珠寶盒,灑落了一地的鑽石。腳步落在碎石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步伐匆匆,節奏便匆匆。
好美,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到了。」正在我感嘆的時候,閉月突然加快了腳步,來到一間破舊的小木屋門口,低頭鑽了進去。
我連忙也跟了進去。
里面黑糊糊,什麼也看不見。
閉月不知從哪兒找了一小塊沾了樹脂的木頭,取火種點燃,這才看見一個人蜷縮著躺在小屋一角,周圍堆滿了破漁網、砂石等物。
「公子!公子!」閉月把火把遞給我,自己跪在那人身邊輕輕喊道︰「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那人極度痛苦的低哼了一聲,慢慢扭頭,雙眼迷離地向我看來。
這一眼直看得我心肝俱裂,胸口像有人拿著大錘子狠狠打了下來,雙腳再使不出力氣,踉蹌著向前挪了兩步,險些摔倒在那人身上︰「子言?!」
瘦若骷髏的臉,眉角和鼻梁上還帶著淡黃色的淤青,脖頸、手腕、小腿……但凡出的地方無一處不見深深淺淺的傷痕,有的地方結了痂,有的卻高高的腫著。
「徐子言?」我伸出手,不敢使出一分一毫的力氣,指尖顫抖著在他凹陷的臉上輕輕一觸,便收了回來。
是徐子言,是那個溫柔的、狡猾的、和善的徐子言,是那個青衫飄飄猶如仙人下凡的徐子言,是那個我深深迷戀過的徐子言,沒錯,他的腰間還系著我送的那條白色蠶絲腰帶,只是上面布滿了紅紅黑黑的血跡和穢物,我像被人扼住了脖子,說不出任何話來,張大了嘴巴拼命呼吸著。
子言看著我眼楮一亮,要說什麼,剛擺了個唇形出來,驀然間神色暗淡下來,慢慢闔上眼楮,將頭扭回到陰影中,任憑閉月怎麼喊,也不再理會。
我心里止不住的酸澀,不敢哭出來,怕惹得他更加難過,一把拉住閉月的手,走出了木屋。
「怎麼會……?」我緊握著閉月的手,指甲深深嵌入她的手心。
閉月仿佛不知疼痛,淚珠子一顆一顆從眼眶滾出來,表情卻麻木的可怕︰「你也知道薛家和徐家的恩怨了吧?自從徐家老太爺瘋癲失去蹤跡之後,那老妖婆一直派人四處打探他的消息。前些日子,派出去的人飛鴿傳書說徐老太爺在嶺北病逝,老妖婆當場就瘋了,領著家丁到醫館抓了我家公子,五花大綁的扔進了水牢,日日鞭笞折磨。我家公子原本身體就不是十分健壯,哪受得了這個?」
「我原本就是公子安插在薛府中的人,那天,瞅準了老妖婆不在的時候,假借澈少爺的名,進水牢探查情況,進去一看,險些駭得我魂飛魄散,公子被反綁在木柱子上,碗口粗的鐵鏈子拴著脖子和腳,身上血肉模糊,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臉色白的像紙一樣,眼見著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
閉月平平的敘述著,字字句句帶著鋒芒,呼嘯著扎進我的皮膚里,疼,好疼。
子言這樣溫潤如玉的人兒,薛老夫人怎麼能下的去手?
我無力出聲,伸出手捂住了閉月的嘴,示意不要繼續說下去。閉月卻輕輕推開我的手,看也不看我︰「公子從小被囚在薛府,很不快樂,一直不快樂。平日里無論對誰,表情總是淡淡的,不生氣,不開心,不會哭,不會吵,更不會笑,府里的丫鬟們談起來,都說‘外院的那個徐大夫生得一副好皮相,可惜只是個牽線木偶’,公子听說了,也沒放在心上,直到你來了薛府。公子開始只是讓我在一旁看著你和澈少爺,後來,卻對你越來越關心,今天做了什麼,跟澈少爺在一起呆了多久,心情是好還是不好,眼楮為什麼一天腫腫的……我……我……」閉月臉色不再平靜,恨恨的盯著我,滿眼的痛恨與嫉妒。
「你?……」在薛府時,閉月一直對我厭惡之極,甚至連幫我出薛府,都絲毫不掩飾那股深入骨髓的厭惡,原來是因為這個!因為她愛著子言。我不知所措的低頭,躲避她尖銳的目光,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
閉月轉過頭去,遠遠地望著江面,緩聲說道︰「我很討厭你呢,一邊說喜歡我們公子,一邊又跟澈少爺夾纏不清,每次看見你,都恨不得一刀砍了你,可是不行,沒有你,我家公子不會笑得那麼開心,連眼楮里都漾著高興。你走了之後,公子又變成以前那樣兒,牽線木偶的樣兒,每天拿著那條破腰帶望著京城方向出神。連話都不說,比以前更呆了。被老妖婆抓起來鞭打,也不會討饒,只說反正一輩子也不能離開薛府,永遠只能過這種沒有自由的日子,不如早死了算了。」
「別說了!」我咬緊牙關,從嗓子里擠出三個字,轉身欲走,被閉月拽著手臂硬生生拖了回來。
「怎麼,覺得愧對我家公子了麼?」閉月冷笑道︰「不必愧疚,我將公子救了出來,帶來京城,就是為了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保護他,別讓薛府的人發現他,好好待他,讓他重新快樂起來,當然,若是你有良心的話。」
「可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里?我的身份一直是保密的。」
「公子曾經提到過,你走之後,托薛清捎了話回來,我便去找薛清問了你的去向。」
我看著閉月疲憊的面孔和消瘦的身材,心道,話說得輕巧,帶著子言從薛府逃跑,又不能雇馬車,又沒有像六公子一般有權勢的保護著,千里迢迢提心吊膽的來到京城,這孩子一路上指不定受了多少苦,眼眶一熱︰「一路上也找不到個人問,我還隱姓埋名戴著面具,難為你能打听到我的住處,受累了。」
「不必假惺惺的,只要你能照我說的好好待我們公子,重新讓他健康起來,快樂起來,便是要我給你磕頭也沒二話。」
我欲認真的發個誓,又覺得連誓言也是如此輕薄,說不出口,抬頭見東邊露出了一抹刺眼的紅邊,只道︰「子言的傷口需要盡快處理,趕緊先到我家里找個地方躲起來,別被我家里那兩個姑娘發現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