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憐兒回來三更已過,我隱隱听見她站在房門口問奉劍︰「姑娘好些了麼?」
奉劍噓了一聲,微聲道︰「白天發了一陣汗,倒是退了熱度,道是身上發懶,躺了一天了,剛才睡著。」
憐兒輕輕揭開門簾,探著頭往里看了一眼,我因渾身酸乏的厲害,手指頭都懶得動上一動,閉著眼只是裝睡。
奉劍急拉了她一把,低聲嗔道︰「好容易睡著,吵醒了又要折騰半宿。」說著把簾子放下,門閉上,攆了憐兒去洗漱收拾。
我這一天又是驚嚇又是勞累,原本還拖著個病身子,到這會兒睡意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涌澎湃地席卷了全身,蔓延至四肢百骸,不一會便睡死過去。
這一覺好沉,天大亮了才醒過來。
我見天光耀眼,支著身子坐.起來,喊了幾聲「憐兒」,奉劍趕緊打了簾子從外面進來,道︰「憐兒一早去酒樓了。姑娘可是要起來?」
我點了點頭,問道︰「什麼時辰了?」
「快到巳時了,」奉劍走上來,拿手試.了試我的額頭,「阿彌陀佛,熱度總算徹底退下來了。」
我指了指西客房︰「那邊怎麼樣了?」
「我剛過去看了一下,那邊公子熱度也退了。」
「恩,」我把吊著的心暫時放回肚.子里,指著窗邊兒那口大箱子︰「去拿那箱子里有套墨綠色棉帛襦裙,並一件金絲雀兒毛織的褙子,對了,這幾天晚上寒氣重,給閉月和徐公子一人拿一床今年絮的新被。」
奉劍一一應了,端了水和胰子來,伺候我洗了臉,梳.了頭。
我終究放不下心閉月和子言兩個,便讓奉劍留在.家里,時時長著眼神留意,有要吃的要用的盡管去買,安排妥當了,我才去了憶品軒。
今日正是六公子來的日子,一進憶品軒的大門,.果然見著六公子站在接待台與原伯竊竊私語。
我把滿面的焦.慮頃刻換了笑臉,振作精神迎上去笑道︰「六公子今兒來的可早。」
六公子和原伯齊齊抬頭看我,神色肅然,眉頭微鎖,我的笑登時僵在臉上,忙問︰「出什麼事了?」
原伯氣憤的說︰「白睿成手下走了三個男孩子,說是父母身體不好,要回家侍奉雙親,我一時心軟便把合同還了他們,讓他們走了,可今兒卻傳出來這三人其實是去了別的酒樓。」
「咱們教出來的人,若是一個個都去了別的地方,那豈不是替他人做嫁衣?」六公子面無表情,可聲音里透出不悅。
听到被挖角,我絲毫不吃驚,這是遲早的事,從憶品軒試營業第一天,我便已經做好了這般打算。忙道︰「二位到後院再談。」
到了後院辦公室,關嚴實了門,問明了走了的是三個平日表現便很普通的男孩子,我松了一口氣︰「不妨事,這三人原本就不是出類拔萃的,走了就走了,這屬于正常的人才流動。」
「正常?若是慢慢都走*了,怎麼處?」六公子斜看我,流露出不滿的神色,「圓圓姑娘是不是最近花在酒樓上的心思越來越少了,才讓別人鑽了這個空子?」
「公子這話什麼意思?」我詫道。
「听說姑娘如今鮮見下廚,也不管酒樓生意,每日只是關在這屋里不知忙的什麼。」六公子在屋里踱了一圈,若有所思道。
我心里像數九寒天喝了半瓢冰水,涼的透透的,憶品軒從重建開始哪天不是我從早盯到晚?這里面的桌椅板凳、盤碗杯盞哪個不是我親手畫出來找工匠做的?從選人到培訓哪個環節不是我親自操持的?就是這些日子罷,雖然我放在研究酸女乃配方上的時間多些,但每天也會拿出一個時辰給這幾個新人管理層提出改進意見,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憐兒、白睿成等人能夠獨當一面了,憶品軒就不會受制于我手中,這點道理、我這番苦心,難道六公子絲毫不懂?
不,不是不懂,而是不信任。一句「听說」便足以證明六公子對我的信任感薄如蟬翼。
礙于原伯在旁邊,我忍著怒氣解釋道︰「走的那三個是平日里表現最普通的,或許是因為提成拿的比別人要少,心里不忿,恰好別人家來挖角,就賭氣跟著走了。白睿成手下那幾個得力的不是都好好的在麼?我再囑咐他一下,以後好好注意這些人的動向便是。」
「嗤!」六公子重重拂袖,把個後背沖著我,道︰「便是平日里表現的最普通的小二對憶品軒的情況怕是也了如指掌,到時候滿京城宣揚遍了,所有酒樓都有樣學樣,我們還能靠什麼取勝?」
這人,滿腦子想的只有他自己的輸贏。
我滿肚子的火呼呼的沖上了頭頂,先將原伯支了出去,才對六公子冷笑道︰「莫然熙,當年承蒙你從江南救了我一命,作為報答,我自願幫你重整憶品軒,你救我是你仁義,我幫你是我知恩圖報,我想過,為了報答你,即使是累得吐血,我也一定要把憶品軒整頓成全京城最棒的酒樓,一定要教出一群比我優秀得多的人來管理憶品軒,我一直在努力著,也相信自己必然會達成目標,但是,莫然熙,你今天說話的口氣,好像我是你的家養奴才一般?你覺得,我無法離開你的庇護而獨自生活罷?那麼,今兒我告訴你一句話,听好了!我從未想過要戴著面具給你做一輩子的廚娘!」
六公子被我一席話震的怔了怔,遲疑著開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哈,」我冷笑道︰「別說,再說多了就越發假了,你既然已經對我喪失了信任,我也不想再在憶品軒繼續呆下去,不過你放心,我會善始善終。」
「圓圓姑娘?!」六公子走上前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驚聲道。
我甩開他,原來打算今天跟他談談用晚上打烊後的時間開設一個廚藝培訓班,讓憐兒給他們做廚藝培訓,借此讓憐兒住在酒樓,免得回家撞上閉月和子言。現在正好,在這樣的情況下,借用了這個設想,起到了一石二鳥的作用。
「現在廚房里的那幾個人,尤其是齊三等人,你也不信任吧?」我冷冷道,把個「也」字兒咬的極重︰「酒樓的擺設是最容易學的,那些都是表面的、浮夸的東西;其次便是白睿成手下的那些個小二,走姿、儀態、語言都能學了去,但有人學得好,有人學的就不好,所以,這比擺設更有難度;而最難的當屬廚藝,如果別的酒樓跟咱們擺設也一樣,小二也差不多時,最能吸引人的便只有酒菜的味道了,廚藝又不是擺在面上,一目了然的,所以廚藝是最有價值也最難偷到的。」
我停了停,見六公子攢著拳頭,額頭露出青筋,並不接話,于是自顧自繼續道︰「這幾天公子選幾個信得過的廚子,三日後把名單給我,我根據情況安排培訓課程。五日之後正式開課。可以嗎?」。
六公子鐵青著臉道︰「姑娘是下定決心要走了?」
「對了,」我並不答話,笑眯眯道︰「托公子的福,我現在也算是京城的知名人物,不謙虛的說,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棵金燦燦的搖錢樹,若公子就這麼高高興興的放我離開,您身邊那麼多雙眼楮盯著,仁義厚慈之名怕是指日便要傳遍了京城,皇上听了必然喜歡得不得了。」
話說得好听,其實我的潛台詞是,你那幾個兄弟不知道派了多少雙眼楮盯著你,若是你不忿對我下了毒手,那麼明兒他們便會添油加醋的把這事情宣揚出去,讓天下人知道你乃是個宵小之徒,名聲壞了,失寵于皇上了,以後便不必再妄想皇位了。
六公子身子晃了晃,在椅子上坐下,深呼了口氣,道︰「姑娘多想了,只是不日明玉公主和薛澈便重返京城,姑娘若是不在憶品軒,我怕沒有辦法繼續保護你。」
拿出殺手 來了麼?我笑的越發明朗︰「圓圓自會想辦法保護自己,就算為了公子,也不得不藏得嚴嚴實實的,這點還請公子放心。」
六公子「哼」了一聲,閉口不言。
他很清楚,我被薛府抓到的話,他也討不了好去。無論我多麼冤枉,畢竟是官府通緝的要犯,他雖貴為皇子,窩藏罪犯之名不至于使他身陷囹圄,但若被他的對手們抓到真憑實據,加以利用,那麼結果仍舊是與皇位無緣。
古人雲︰無欲則剛。
人哪,有了,這便成了死穴,被人輕輕一指下去,任憑你有孫猴子那上天入地的本事,也動彈不得。
當我面對六公子時,我怕死,他怕失去皇位。
但因我是死過一回的人,穿越之後又在鬼門關走過幾遭,所以,對死的懼怕已經不是那麼強烈。
而六公子幼時在皇上面前很不得寵,這些年一直小心翼翼,在皇兄皇弟面前逢低作小,在皇上面前適度展示才能,慢慢走到了今天,原本連皇位的邊也瞧不見,如今仿佛再走幾步就能坐了上去。所以,他的比我強得多。
也因此,他的軟肋也比我軟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