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劍跟柳仲一起領了六公子的令,去找管家拿擴建宅子的銀子,這廝這會兒倒是大方,說「單憑要多少,只需姑娘把清單列明白,隨時來府里取銀子便可。」
擱在過去,我心里不定多感激,現在卻只有一個念頭︰無事獻殷勤,必有JQ。
一路無話,六公子領著我左拐右拐,來到一個干淨的小院,院子里分散著種了幾棵玉蘭樹,花早就開落了,只有滿樹翠泠泠的葉子,襯著青灰色的院牆和鮮紅的屋頂,也算雅致。
房里嘰嘰喳喳的聲音著實不小,越著門窗充滿了院子。
六公子沖我一笑,低頭進了屋子。
我不知怎麼,就是覺得不對頭,哪家皇子這麼沒架子,跟廚子也能直接交流?卻不得不跟了進去。
一屋子的男女熙攘頃刻化.為無聲。成一排站好,行了跪禮。
六公子笑著一抬手,道︰「罷了,都起.來罷,各位是從上百個廚子里精挑細選上來的,廚藝自不必說,便是頭腦也比別人靈活些。如今我請了咱們憶品軒的顧問圓圓姑娘來給你們講課,莫看圓圓姑娘年紀小,卻把憶品軒做成了全京城最好的酒樓,你們可好好跟姑娘學,不過一個月時間,並不強求,只盼你們能把圓圓姑娘的手藝學個三四成也就罷了。」
我斜眼看著六公子,上百個廚.子里精挑細選了這麼七八個,哪個不是身懷絕技?哪個不是自信自負?這一席話說出來,恐怕這幾人都把我往心里恨去了。
果然,當著六公子的面,這幾人雖不敢發作,俱低著.頭稱是,表情卻滿溢著嫉妒、憤恨與不屑。
「公子這麼說,真真折殺圓圓了,」拼著十五歲的身子,.估計偶爾裝次天真可愛還不會令人作嘔,我于是捏著嗓子,放細了聲音,甜甜地笑道︰「論年齡、輪手藝,圓圓又如何及得這幾位?不過是憑著一點小聰明和運氣,有了這麼點虛名,憶品軒也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與圓圓何干?今兒來,雖說是教課,實際是想跟各位前輩偷幾招師呢。」
因我在憶品軒行事風格屬于強勢派,六公子怎.麼也沒想到我會在這些廚子面前說這番做小伏低的話,他左邊唇角挑起,送了我一個絕對譏諷的笑。我則稍一側頭,輕輕眨了兩下眼楮,讓笑容更甜美。
六公子表情不.變看了我片刻,突道︰「我倒忘了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什麼樣兒了。」說完,自己哈哈了兩聲,再沒有其他話,轉身走了。
第一次見的時候?
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薛澈的生日宴上,我絞盡腦汁的那一番奉承話猶在耳邊。
笑容未收起,坐在左手邊第一排的一個男子高聲問道︰「不知今天圓圓姑娘要教我們什麼?」聲音充滿了挑釁,我被問的一愣,循聲望去,一個二十幾歲的壯漢雙手抱在渾圓的肚子上,腳尖不停點著地面,仿佛在說「我不耐煩」。其他人也俱是一樣的表情,相互竊竊私語,只差推翻桌子,大喝一聲「老子(娘)不干了」。
我看了一眼名冊,不急不惱,不坐先生席,卻在學生席里找了個座位坐下,嘟著嘴道︰「這位可是叫做袁德?剛剛不是說了麼,圓圓才疏學淺,怎能教得了各位?只怕各位隨手拿一個絕活兒出來,便比圓圓強上百倍,只是公子執意如此。我們不得不裝個樣子出來罷。」
「廚房里還好多活兒,哪個有空在這里跟你裝樣子。」我旁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嘀嘀咕咕道,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到我耳朵里。
我拍拍胸口,興高采烈地說道︰「我跟這位常雪倒是一樣的想法,家里活還有好多,不知您可有好法子讓公子把這課推了罷?」
常雪還想說什麼,被旁邊的人擰了一把,便不吭聲了。
「若是各位也沒有好辦法,那麼只有按照公子的要求做了,這一個月時間里,我會每天在這里跟各位見面。」皇子府里別的都一般,這坐墊是相當舒服,里面蓄了厚厚的棉花,讓人渾身充滿了懶洋洋的舒適感。我緊繃起渾身的肌肉,小小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對著下面的幾位大廚鞠了一躬,道︰「今天只是跟大家認識一下,希望各位明日能準時到,對了,明兒有勞各位按照自己拿手的方式,每人做一條青鯇帶來,咱們開個群魚宴,若是公子無事,圓圓會邀請他一起參加。好了,各位請自忙去。今天到此為止。」
出了屋子,秋日艷陽照在臉上,涼爽的風兒在身邊飄來蕩去,我心情突然明朗起來。
今天早晨,子言在我耳邊道︰「既擔心服不了眾,便無須在這上面下功夫,讓他們相互之間自己找茬子,橫豎你跟六公子的協議里也沒說明要學會幾道什麼菜,但凡有了長進便是你教得好。照你說的,那些廚子個頂個是行家里手,相互之間挑幾天刺兒怎麼還不能取他人之長補自己之短?」
我看著天空笑起來,聰明的子言。
「姑娘就這樣教他們?」一個身影擋住了我面前的陽光。
「公子何不光明正大的進去听。」我淡淡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兒,面無表情道︰「我跟公子的約定莫要忘記,我定會給公子教出幾個憶品軒需要的廚師來,至于怎麼教,卻是我的事。」
六公子被我噎得半響說不出話來,伸手招來一個小廝,道︰「送這位姑娘出府。」
「公子剛剛應當听見了罷?明兒上午若是不忙,請來品品群魚宴。」我走了兩步,卻又停住,不緊不慢地回頭扔下這麼一句。
六公子眼角寒光一閃,長袖重重拂過,片刻身影便消失在拐角處。
我對小廝吐了吐舌頭,笑道︰「六皇子好大的脾氣。」
小廝傻乎乎的撓頭,疑惑道︰「殿下一向脾氣是最好的,不知今天怎麼了。」
我跟在後面一路傻樂出了府。
柳仲、奉劍和車夫已經候在門口,看我上了車,便驅了馬兒的跑起來。
走到一半,我掀起簾子,把柳仲喊到旁邊,低聲問道︰「憐兒現在住在哪兒?」
柳仲想了想,道︰「沒有回府,好像在酒樓旁邊安排了地方住著,公子的意思是離憶品軒近,早晚不必太過辛苦。」
「嗯。」我悶悶的應了一聲,掛下簾子。對于憐兒來說不進府倒也是好事,不必討好別人,不必被人欺負,只是自己一個人會不會覺得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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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子給我們擴建宅子的首筆銀子,足足有2000兩,接過奉劍手里的銀票時,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雖然心存疑惑,但到手的銀子斷沒有推出去的道理。下午無事,我便同奉劍一起去市場買了一條半斤重的青鯇,回來的路上繞著宅子周圍走了一大圈。
六公子買下的這片地,大概有二三十畝,有的地方還有零星的破屋子搖搖欲墜。大部分是砂石瓦礫。我用石子做記號,圈了大約十畝左右的樣子,打算加蓋三四間大屋,兩間庫房,十五六間小屋。前後有三處院落,兩處設計了花壇、水系、小涼亭、石桌石凳,剩下一處最深的院子,拿結實的木頭打兩扇門鎖起來,里面一分為二,一半由子言種草藥,一半由我種些青菜。
晚飯時,我對子言說了這想法,他直點頭道好。連旁邊听著的閉月和睿安都吵著要塊地來種花草。得到他們的贊同,我格外精神抖擻,吃完飯回屋鋪開紙畫了宅子的設計草圖,拿給奉劍,讓她第二日出去找了好的工匠回來,盡快開工。
睡前,我先把魚開膛破肚清洗了一遍,刮干淨鱗片,切成方塊,把從中藥店買來的黑胡椒拿蒜臼子搗成粉末,和鹽、白酒一起均勻的撒在魚塊上,腌漬起來。
待第二日,在煮沸的水里加入幾勺雞湯提鮮,然後將魚塊和兩三種菌菇、筍丁兒一起下進鍋里,出鍋之前,把自制的澱粉少少加進湯里勾芡,一份菌香青鯇湯便做好了。
我留了一半出來,讓睿安早飯時盛給大家吃了,另一半裝進湯罐里,封嚴實了口,帶著到了六皇子府。
門房應是得了令,見是我,抬手便放了進去,使了一個衣著不俗的丫鬟帶我到了「學堂」。
「學生」們像是到了有一會兒了,聚在一起談論今天這堂課的內容。每個人都想打探別人是怎麼做的,談到自己時卻又閃爍其詞。
我屋內屋外掃視了一圈,並未見六公子的影子,看來昨兒的確惹火了他,一個大男人卻長了針鼻兒一樣的小心眼。
無可奈何的聳聳肩,進屋,把湯罐放在先生席上,清了清嗓子,雙手擊掌,高聲道︰「各位,請把自己的菜拿出來放到桌上。」
他們這才散了,各自回到座位上,小心翼翼從食盒里取出還熱氣騰騰的魚,放到桌上。而後四下打量著其他人面前的,扭過頭來,均是一臉倨傲,仿似極其確定別人的手藝劣于自己。這七八味魚大多是用蒸的或是紅燒的,只是輔料不同而已。也有一味配著豆腐做了白寮寮的一鍋湯。
我指了指他們手邊的筷子,宣布規則︰「大家一起從左邊第一份袁德的開始品嘗,然後說出這盤魚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若是由你自己來做的話,會從什麼地方來注意,做得更好吃一些?」
這幾人「哄」的炸了鍋,都認為自己有資格評論別人的,但是別人沒資格評論自己的。
我拿著小棍在桌上敲了兩下,等「嗡嗡」聲稍歇,才提高嗓門道︰「我會把各位對每一道菜的意見都記錄下來,等全品嘗完了,再同各位一起討論,哪條說的對,哪條說的不對,而且,我今天早晨也做了一份魚,各位相互品嘗之後,也可以嘗嘗我做的,同樣可以提出意見。」
「學生」們聞言,有托著腮幫子的,有轉著眼珠子的,有用手指頭「滴滴」敲桌子的,就是沒人站出來說同意或反對,場面冷得如同數九寒天掛來一陣北風。
正在這時,窗外傳來一個聲音︰「听起來倒不錯,我也一起嘗嘗可使得?」
我禁不住松了口氣,他來了,場面便能控制了,笑道︰「公子快請進罷,因你沒來,都不敢動筷子呢。」
眾廚子連忙起身,行了跪禮。
六公子擺了擺手,道︰「就當我不在,你們該怎麼就怎麼,原是打算在外面看看就走,又怕落了他人口實。」說著,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走到後面找了個干淨座位坐下,我趕忙拿了筷子,按照順序,從每個食盒里夾了一些魚,依次擺在我帶來的花盤上,送到六公子面前。
公子坐鎮,此時大廚們也不敢再拿架子,從袁德的魚開始依次品嘗下去,七嘴八舌的發表意見︰
「色香俱全,口感略有些柴,不夠細膩。想是火候老了些,若是拿小火慢蒸應當會更鮮女敕。」
「味鮮湯厚,口感細滑,賣相上卻略遜一籌,魚鰭魚尾不夠完整,清洗處理手法不夠得當。」
「這香味醇厚,用了幾十年的老醬罷?只是配料里面若再加上桂皮、甘草、羅漢果、砂仁等,其味道便無可比擬了。」
……
六公子嘗一口,听兩句,瞥我一回。
我低著頭飛快的記錄大廚們相互的評論,待全都嘗完之後,讓他們落座,把內容念了一遍。
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六七位原本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只不過奉守著自己的手藝乃「不傳之秘」的信念,生怕別人偷學了自己的去,閉關自守,從沒想過還可以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對菜式進行討論,今日听了別人的意見,又都是聰明伶俐極有天賦的人,不覺茅塞頓開。
我用余光看見六公子的臉色已與前日大為不同,便把自己帶的湯罐拿出來,給六公子盛了一碗,盈盈一笑,道︰「現下請各位費神指點一下我的菌香青鯇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