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公子嘴里吐出來的仿佛不是幾個字,而是一堆沉重的石頭,它們呼嘯著,帶著凌厲的風聲,一塊塊砸在我的頭上、胸口、心窩,砸在所有我會覺得疼的地方,一直到麻木。
我突然不可遏止的開始惡心,胃像誰拿了刀片在里面絞來絞去,疼痛使我渾身抽搐著,抵不住疼痛,張開嘴「哇」的一聲把早晨吃得米粥吐了一地,然後,像泡糊了的面條一樣軟了下去。
「圓圓!圓圓!」我恍惚听見六公子的聲音從天上傳來,身子好像被人打橫抱了起來,騰雲駕霧的感覺。
我用力轉頭看了那一地狼籍,抱歉的笑了笑,疲憊的闔上眼楮,用盡全身力氣說道︰「對不起,地面被我弄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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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像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夢里有人告訴我,是子言和閉月殺了羞花。
優雅的子言、憂郁的子言、高傲的子言、羞澀的子言,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人,我會在夢里夢到他指使閉月殺了羞花。
著實可笑。
可我怎麼渾身酸疼,難道又.發燒了?我無力睜開眼楮,沙啞著嗓子喊了幾聲「睿安」。
「姑娘醒了!」奉劍的聲音,像是撲了.過來,帶起一陣涼風刮到臉上。
我清醒了些,睜開眼楮,奉劍的.臉漸漸清晰,她伏在我肩膀上,眼楮紅腫,這屋子卻顯然不是我的屋子。我腦海里頃刻浮現了許多的信息,一時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宅子擴建好了?這屋子不是原來我那間。」我迷茫地.打量這陌生的桌椅,陌生的床榻,陌生的窗稜,陌生的梳妝台。
奉劍像是看到了恐怖的怪獸,兩只眼楮、嘴巴都成.了圓圓的O型,一聲尖叫自她口中逸出,眼淚一顆顆落在我的肩膀上,語無倫次地哭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這是六皇子府啊!姑娘,別嚇奉劍,怎麼好端端的人進來一上午便成了這樣,誰欺負你了,姑娘?!」
六皇子府?我啞然失笑,這是唱的哪出,仿佛真發.生了什麼事,可腦袋里竟是一片空白,猶如當了機的電腦,怎麼移動鼠標都沒有一點反應,我記得很成功的講完了這一堂課,之後便出府回家了,怎麼反倒睡在六皇子府上?
「沒事,沒事,」我笑.著拍了拍奉劍的手,揉了揉酸痛的骨骼,道︰「做了個好奇怪的夢,一時糊涂了。」
「我听說姑娘又吐又昏倒了險些嚇死,怎麼……?」奉劍小心翼翼的扶起我來,把我的頭發打散了,重新在腦後挽了個簡單的髻。
我讓奉劍去稟了六公子,自己費力的挪著步子,慢慢走到了回廊。
「姑娘!姑娘!」奉劍從後面趕上來,攙著我的胳膊道︰「六皇子殿下入宮了,我留了信給管家。管家說,六皇子殿下出門前囑咐了,若姑娘明日身體不舒服,就不必來上課了。」
我把大半個身子倚在奉劍胳膊上,方覺得落腳踏實了許多︰「不礙什麼,只有一個月的課,那還能偷懶?明兒還是要來的,對了,你今兒做什麼去了,一天沒見。」
「姑娘?」奉劍在涼亭內站定,驚詫的看著我,道︰「不是姑娘讓我去找工匠?六皇子介紹了一個好的,位置蠻遠,在郊外,一早柳仲便陪我去了。」
這話好像似曾相識。我一個恍惚,右腳被木凳子拌了一下,險些摔倒。奉劍忙扶住我,我看著地面皺緊眉頭︰「堂堂一個皇子府,地上居然這麼腌。」
奉劍抱著我的胳膊,渾身微微顫抖︰「這種石頭原本就嬌貴,姑娘中午吐了之後,清洗得不夠及時,才留下這樣的痕跡。」
我愕然指著地面,笑道︰「這是我吐的?」
奉劍擔心的看著我,沒有回答。
笑容凝固在臉上,我腦袋里突然不受控制的跳出一句句話來︰
「郊外有一家工匠倒是不錯,我已經吩咐柳仲帶奉劍去看了,」
「父皇給明玉公主賜了宅子,正在我這皇子府的旁邊,如今已基本翻修完,再有六七日薛澈和明玉公主便要抵達京城。」
「我听說,薛府把江南府你那狀子撤了。據送消息的人說,薛家找到了真凶。」
……
我听到了自己的聲音︰
「是誰?」明明洗月兌了罪名是好事,我的聲音為什麼听起來如同瀕臨絕境?
「前些日子從江南薛家逃到你那宅子里的徐子言和他的丫鬟閉月。」
徐子言和他的丫鬟閉月……
我臉色頃刻大變,血色全無,身體漸漸僵硬,奉劍伸出手臂用力環住我的肩膀,叫道︰「姑娘?!」我狂亂地摔開她的胳膊,頭也不回跌跌撞撞向門口跑去,嘴里喃喃道︰「回家!回家!」
一路馬車狂奔,無論奉劍怎麼問,我只是抱著肩膀縮在角落里,只字不言。
下了車,一腳踢開院門,睿安從屋里跑出來,見我神態異常,唬了一跳,迎上來問道︰「姑娘,怎麼了?」
奉劍在身後一邊追我,一邊跟睿安打手勢道︰「快打一盆熱水,送到姑娘屋里去。」
我知道奉劍和睿安手舞足蹈的在說什麼,可奇怪的是什麼也听不見,誰也看不見,直沖著西客房便沖了進去。
閉月正在門口丫鬟房的床上坐著,給子言補褂子,此時忙從床上跳下來,笑道︰「姑娘回來的早呢,我家公子吃過午膳說漲著了,不舒服剛躺下……」
我緊皺著眉,厭惡地看著她,只覺得胃部又開始翻騰,強壓著惡心,不理她嘴里絮叨著什麼,門也不敲,便進了子言房間。
西客房因窗邊種了幾棵樹,所以光線有些弱。子言和衣躺在床上,或許因為剛剛睡著,被「咚」一聲的開門聲吵了起來,眼神里還有幾分未清醒的迷蒙,看見是我,他表情明顯放松下來,用手肘撐著床板坐起身來,笑道︰「正做了個夢,夢見咱們在新院子里種了滿滿的草藥,就被你一腳踢醒了。」
閉月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條件反射地跑了進來,擋在子言和我中間,像是保護自己幼崽的野獸,眼神中透著陰狠。
子言怔道︰「這是做什麼?」
我冷冷的看了閉月一眼,道︰「你出去。」
閉月紋絲不動。
子言看我,又看閉月,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聲音低沉下來,對閉月道︰「你出去。」
閉月仍舊紋絲不動。
我的目光掠過閉月,落在子言身上,面無表情道︰「我有話問你。」
子言坦然面對我,甚至還帶著他溫暖的笑容,道︰「你問。」
那笑容一如我初見他時,溫暖、閃亮、耀眼,他的目光沒有回避,沒有躲閃,沒有欺騙,有的只是「對不起」。我終于知道,從前為什麼總覺得他的笑容哪里有些奇怪,現在,在我面前,這奇怪被放大了無限倍,原來,他最甜的笑容里,也永遠夾雜著苦澀,淡淡的、不易發覺的、從心底漾上來的苦。
「是不是你……」我的臉抖得厲害,不得不用手撐著,卻說不完整這一句話「是不是你殺了羞花,嫁禍給我?」。
青衫飄逸的子言、一身傷痕的子言,交替在我面前出現,無論是從前在薛府還是現在在我面前,二十年來,他沒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若是我問了,他說是,那怎麼辦?我能怎麼辦?若答案是肯定的,我無法相信自己會有那氣度繼續如以前那樣對他。那麼只有把他趕出去,或者交給明玉公主,可是,這與我親手殺了他又有什麼區別?
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恐懼從心里蔓延上來,透過眼淚,看見他的笑越來越淺,苦越來越深。
無法開口,開不了口。
可我真的想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殺了羞花,栽贓于我,顯然想置我于死地。但為什麼又讓閉月夜半助我離開薛府?猜不透,真的猜不透。
我向前走了一步,被閉月充滿戒備的攔住。
子言從床上下來,輕輕推開閉月,站到我面前。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抱住自己的頭,失控似的尖叫,眼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仿佛要把身體里所有的水分全榨出來才能善罷甘休。
子言雙手鎖住我的肩膀,將我拉進他的懷里,右手在我後背上輕輕拍著。我身體里好像有兩個人在打架,一個慫恿我問出事實,一個則畏懼地躲在一邊,我終于在他們激烈的斗爭中選擇了逃避——又一次暈了過去。
這次的暈倒有點作秀的味道,我隱隱听到奉劍和睿安把我扶回屋子,用熱水一遍遍為我擦拭四肢,子言給我診了脈,熬了藥,用銀針把我的手腕扎得像只刺蝟。盡管沒睜開眼,但是我甚至能「看」見他們說話的表情和動作。
我知道我自己情況很好,身體沒有任何問題,只是不想醒來,因為不知醒了之後要如何面對目前的狀況。就這樣,清醒的昏睡了一整天。
第二日下午,仍舊像死人一樣,除了能呼吸,吃的喝的都入不了嘴,睿安一遍遍給我喂藥,奉劍一次次幫我換衣裳。
子言一直在旁邊默默看著,極近傍晚,對奉劍睿安道︰「你們姑娘原本只是有些氣郁。但若一直這樣下去,餓也餓死了,奉劍,你跟睿安先出去,我看有沒有其他法子可想。」
奉劍在江南時就听聞子言醫術高明,此時別無他法,與睿安對望一眼,兩人雙雙閉門離去。
子言不把脈,也不下針,只是坐在我身邊,徐徐道︰「你這是為著什麼,我大約也知道了一二。」
我眉心一抖,他究竟要說什麼?
「對不起,羞花是我讓閉月下的毒。」不是偽裝,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歉意。
原來,我跟他傾訴了薛老夫人要我去薛家在江南的憶品軒之後,他便有了要把我逼走的念頭。
「若你當初留在薛府,仙食坊會像如今的憶品軒一樣吧?我早就知道,所以不會讓你在薛家多呆一天。況且,薛澈一直對你不懷好意,想討你做通房丫頭?我怎會讓你落在這樣的人家手里?別以為他對你死心塌地的好,薛老夫人不過找他談了一次話,閉月這丫頭又抽空在他耳邊說了你出府見薛清的事,他不是立即就對你態度大變了麼?一言不發便離了府,這樣的人我不會讓你的呆在他身邊。」
子言輕輕梳理著我兩鬢的發絲,冰涼的手指在皮膚上輕劃,引得心里生出一片寒意。
「我看不透你的心思,有時候像是不願呆在薛府,有時候又仿佛不想離開,可你非走不可,所以,必須有人給你一個不得不走的理由才行。薛府太危險,你這丫頭又單純又不知道防人,記得當初你在薛府最後一次發病,按說吃了我的藥應當好轉,脈象顯示是服了昏睡草才加重了病情,我開始以為你在外面不小心食過那東西,結果後來閉月傳信給我,說是有人故意讓你吃的。」
「閉月那鬼丫頭,躲在門外把那人騙你吃昏睡草的過程,看了個一清二楚。」子言突然輕笑道︰「若不是她的這一發現,我也不會那麼急著送你走。」
「是誰?」我的眉頭皺得越發緊,想問,嗓子卻被鎖住了一樣,發不出聲音。
子言撫著我的眉結,仿佛能看透我的內心,道︰「不是別人,卻是在府里待你最好,整日姐妹相稱的落雁。你這傻丫頭只知道別人對你好,卻不知是真好假好。那會子每次吃完藥,落雁總要喂你吃糖罷?那糖里加了不少昏睡草汁子,若不是發現得早,再吃上個把月,只怕大羅金仙來也救不了你的命。」
我不信,落雁好好地怎麼會害我?我心里大聲喊著,額角卻有汗珠滲出來。
子言拿手帕細細擦拭我的額頭,道︰「我若是你,怕是會問,她為什麼這樣對我?是麼?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是薛老夫人派在薛澈身邊的人。你以為薛老夫人真的想永遠把你留在仙食坊?你啊,在她眼里,是一個用不得也放不得的人。她連薛澈都防了三分,何況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