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門外一陣吵鬧。我怔了怔,走到門口一看,薛澈已經硬闖了進來,旁邊跟著玉旌和柳仲,玉旌已經全然手足無措,拉又礙著男女之別不敢拉,因怕就此擔了罪名,兩眼淚汪汪的,嘴里來回就這麼幾句「公子還是稍等,已經有人進去回姑娘了」。柳仲則在一旁低聲勸慰,想是顧及了薛澈的身份和與莫然熙的交情,竟不出手阻攔。
薛澈拉著柳仲的袖子,不管不顧地問︰「你們姑娘住哪間?」
柳仲眼神輕輕往我屋子一瞟,不防看見我揭著門簾站在那兒,臉色頃刻刷白。
我方明白,這麼大的院子,薛澈是如何這麼準確的找對了方向。柳仲啊柳仲,你是為著什麼要幫薛澈?總該不會是莫然熙的授意吧?
我似笑非笑的把眼楮從呆若木雞的柳仲臉上移開,嘆了口氣,問薛澈︰「你來做什麼?」
薛澈摔開柳仲的手,怔怔看著我。道︰「我有話說。」
幾日不見,青色的胡茬子蓋住了他半張清秀的臉,眼楮不似從前閃亮著充滿光彩,嘴角向下耷拉著,頭發不知是誰給他束的,統共攏起來一半,還有一半散亂地迎風飛舞,長衫下腰帶也為扎,外面胡亂套著一件短皮襖,一只腳穿著鞋子,一只腳竟是光著。
「薛澈,你瘋了麼?」我見他這衣冠不整的樣子,心里一陣絞痛,眼里有淚霧起,幾乎忍不住要跑過去抱住他。
薛澈嘴唇翕動幾下,卻沒有聲音,只眼巴巴的看著我。
我又嘆氣,揮手屏退了眾人,兩個人傻子一樣面對面在院子里站了不知多久,院子、屋子、風聲、雪飄都不見了,身上也不覺得冷,唯眼前的人,怎麼看也看不夠,不舍得移開眼楮。
「有什麼話,你說。」
「我只問你,跟不跟我走?」薛澈拼盡全力問出這句話,身子、眼楮、臉頰、鼻翼、嘴唇、手腳。無一處不在發抖︰「今天聖旨來了……你跟不跟我走?」
我腿一軟,忙用手撐住門框子,頃刻好像被人灌了一大壺黃連湯,從嘴里到心里,沒有一處不是苦的。
該來的終究會來。
薛澈慢慢走到我跟前,用盡力氣捏住我的手︰「咱們去一處沒人的地方,我手里還有些銀子,夠咱倆買一處小房快快樂樂的過一輩子。」
好,我跟你走,不管天涯海角,不管是死是活,我願意跟你一起走。
我真想這麼回答他,心中微微一動,又生生忍住。
手握住他,兩個人都是冰涼的、發抖的。
「駙馬爺,」我的神魂仿佛跳出了軀體,站在半空中,看著眼前這個軀殼自行說著話,大急,卻使不上任何力氣,只能靜靜听著那把干澀的聲音一字一句道︰「回吧。我不想跟你過流亡的生活。以後別再來了。莫然雖然刁蠻,對你再真心不過,好好待她。」
「你說的是真心話?」薛澈手上失去了力氣,手指劃過我的指尖,垂到身側。
「真心話。」不是,不是真心的,我想跟你私奔,可不行。悲歡離合我見多了,私奔後的悲劇也見多了,若我跟你一起走了,先頭這兩年或許是甜甜蜜蜜的,久了,愛消磨光了,你就會回憶起從前的生活是多麼幸福,衣食無憂,前呼後擁,若不是為了我,你怎麼會放棄這樣的生活?然後……然後……剩下的日子里,我們只剩下彼此怨恨。對不起,我不想要我們變成那樣,與其那樣的生活在一起,不如把記憶停留在我們感情最好的現在,這樣,以後回想起來,只有甜蜜和遺憾。
薛澈盯著我呆看了半響,突然露出了一個怪異的笑容,道︰「我原是看錯了你,先頭听見外面的傳聞還不信,原來你果然是要做皇子妃的人。」
「這是什麼話?」我那三魂七魄仿佛仍沒歸位。一時想不明白,薛澈這話意指什麼。
薛澈冷笑道︰「江南這麼多人,從府里跑出來,偏偏跟著六哥走了;京城這麼多人,修新宅子偏偏住在六哥府上,若說你對六哥一點意思都沒有,誰信?我是個傻子,才到今天都以為那些不過是風言風語。」
他說著,突然轉過身,朝外走去,嘴里念叨著︰「傻子,傻子……」
我被他這一番混話也氣瘋了,不去管他,只顧自己站著發呆。
睿安等一干人等原本都躲去了別的院子,見薛澈走了,走過來探頭探腦,看見我自己人偶一樣站在院子里,睿安和采薇忙跑過來試了試我的手,又模了模身上,慌道︰「了不得了,姑娘從頭到尾渾是凍了個通透,大過年的,若要是再病下可怎麼辦。」
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我攙進了屋里。睿安鋪了床,扶我躺下,又讓采薇把爐子加了一把火,煮一鍋濃濃的姜湯,自己撩起我的袖子來,拼命搓著我的胳膊腿。
搓了半天,身上才有些熱乎氣,我恍惚回過神來,指了指桌上的杯子。
睿安忙讓采薇把姜湯拿來,道︰「茶本屬陰,姑娘喝這個。一碗下去出點汗保準好了。」
我不說話,接過來,也不管燙不燙,一口氣喝了下去,指了指門口︰「采薇出去,我有話對睿安說,別讓旁人進來。」
采薇收拾了碗,出去仔細把門掩好。
我再也藏不住心里難過,抱著睿安便大哭,還怕外面的人听見,找了帕子堵著嘴。
睿安心疼的拍著我的後背︰「姑娘這些日子委屈,我們都看在眼里……」
睿安和奉劍原本知道我、九公主和薛澈的這筆糊涂賬,明白恐怕今天是我和薛澈的訣別之日,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嘆氣,拿帕子擦我臉上的淚,一邊用手輕輕的拍打我的後背。
這一哭當真是天昏地暗,不知落了多少眼淚,連睿安的衣襟都被淚水沾濕了大片,最後只覺得頭昏胸悶,窩在睿安的懷里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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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日哭了睡,睡起來又哭,時間久了都不知道為了什麼,哭成了習慣。
這日一早,睿安伺候我起了床,奉劍催著我趕緊出門。
不知道去哪里,也懶得想,我坐在梳妝台前,看著自己兩只眼腫的桃子一般,愣了一會兒,想起那天的事情恍如隔世,不知是夢還是真的,我手里拿著眉筆,對著鏡子想了一陣子,睿安輕手輕腳進來看了我幾回,在外面跟奉劍嘀咕了陣子,進來笑道︰「今兒睿安伺候姑娘梳妝罷。」
自從離了六皇子府。她們個個都忙得很,我便一直自己梳頭化妝,後來發現,自己畫的效果反而比她們做的要好很多,越發不用她們沾手。
這會子魂魄仿佛又飛走了,雖听得睿安說話,看見她嘴巴一張一合,半天不知她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過了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道︰「不用,我自己來。」
奉劍瞪了睿安一眼,蹬蹬大步走過來,劈手拿過我手里的眉筆︰「姑娘忘了原先說好這幾日要去舊宅子看子言公子罷?再不去就該過年了,要不就姑娘干脆別想著把人接來一起守歲。」
「子言」兩個字如當頭棒喝,我登時清醒了許多,忘了,幾乎忘了,我身上還擔著照顧子言的責任,忘了他現在處于什麼境地,忘了他總是盼著我去探望他,薛澈要做駙馬的消息讓我暫時把一切都丟到了腦後,讓我幾乎想不起在這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很多很多事情在等著我去做。
我拿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粗粗幾筆描了描柳葉眉,道︰「走,這就去。奉劍讓車夫備車……」
奉劍見我打起了精神,和睿安兩個也放下了一半的心,笑道︰「姑娘糊涂了?原來車夫一直用著六皇子府的,姑娘前幾天讓連人帶車退了回去,說咱們自己要添馬車雇車夫的。」
「可不是糊涂了?把這茬忘得干干淨淨,如此,橫豎路程不遠,咱們今天先去看看,這幾日先去買了馬車,雇個車夫,回頭把子言他們接來便是。」我強自振作起精神來,為了這段感情活死人一般哀悼了這麼些日子,足夠了,以後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慢慢回憶,但現在,我必須要做更重要的事情,在舊宅子里,有需要我幫助的人。
我穿好了衣裳,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還算整齊,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掩蓋住了憔悴的神色,裝扮停當,提著長衫的腳兒急匆匆的往外走。
听見身後睿安合奉劍說︰「當真是菩薩保佑,若知道提子言公子有用,我早早每天在姑娘面前念上幾十遍,也不用傻了這麼些日子。」
我心中大感慚愧,虧還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人,踫上這種事兒還要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跟在身後安慰擔心。走到門口,仍忍不住問奉劍道︰「九公主幾時大婚,你知道麼?」話一出口,便在自己唇上輕輕落了一巴掌,急忙道︰「不必告訴我,剛才隨口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