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劍卻認認真真。正色道︰「我也不知道,自打上回九公主來鬧了那一場之後,把與我這些年的主僕情分也疏遠了,從此我與九公主便如路人,又豈能厚著顏面去打探她的事情?」
奉劍話里有話,指明要我死了這條心,堵得我半天吐不出只言片語,只得低了頭在與她一前一後往舊宅走去。
這一路人煙稀疏,間或看見幾個路人,雖衣著破舊,面上卻帶著喜色,手里提著新鮮的肉和鮮艷的綢緞之類,四下彌漫著嗆人的煙火氣,地上薄薄鋪了一層紅色的紙屑,一派過年的喜慶氣氛。
沉默了一忽兒,我想起新進府的幾個丫鬟,便道︰「那七個丫頭,你們瞧著哪個還不錯?正月里幸福號開業,我想直接從里面挑兩個使。」
奉劍道︰「剛巧這幾日凝香姐姐與睿安和我也說過這幾個女孩——除了綠綺,其他幾人都還算老實本分︰采薇大氣懂禮,詩書典籍總是念過些。說起話來不像貧寒人家的出身,倒像是流落民間的官家小姐;蟬兒雖然年紀小,手腳勤快,性子也機靈;鳴箏雖然少言寡語,真真是個才女,琴棋書畫,女紅廚藝,竟沒有一樣不會的;芳蕊和芍藥總是有些小家子氣,可很是听話,也不怕髒累,來府上之後,背地後里面沒講過一句是非;玉旌這孩子外貌上雖不出眾,卻與鳴箏如雙生姐妹一般,蕙質蘭心,為人也善良,放在外院子著實有些可惜;唯有綠綺……」說道綠綺,奉劍聲音不覺低了下去,笑而不語。
我心知肚明,點頭道︰「綠綺等過完年找機會打發了她罷。」
奉劍笑道︰「就怕姑娘這會兒狠了心說這話,回頭又面慈心軟起來了。」
我嘆道︰「多一個人吃飯原是不怕,只是擔心年後再往府里進人的話,她整日介搔首弄姿裝狐媚子,莫要帶壞了一園子的女孩。」
奉劍抿著嘴兒連連稱是。
說話間,到了舊宅門口。
我站在院門口,一時沒有進去。
快過年了,哪家不是張燈結彩、掛紅飄綠的?舊宅里卻連丁點兒聲音也沒有。
院子地面上盡是殘雪,和著地上的泥水。東一片,西一片,污穢漆黑。
原來的那幾株花兒,因為天寒並少人照顧,連枝丫頂梢都干枯起來,垂頭喪氣的沒有絲毫生氣。
院門漆的色掉了近一半,露出灰白的木頭,門軸因為長時間沒有涂油,輕輕一踫便發出「吱呀」的聲音。
這哪里像是有人住的宅子?倒似荒廢了許多年的鬼屋。
我欲舉步進去,步子竟有千斤重一樣,墜著兩條腿幾乎抬不起來。
「姑娘,不進麼?」奉劍在我耳邊小聲道。
「哦,要進去的。」我咬了咬唇,抬手推開門,看著自己雪白的鞋子頃刻沾了一腳的污泥。
奉劍回身掩上大門,急行兩步,先于我進了屋子,卻也不喊人,熟門熟路的進了西廂房外間,不一會兒,子墨憔悴著一張臉隨奉劍從屋里走了出來。見了我不似從前那樣冷淡,勉強一笑︰「我們還以為你再不來了。」
我們?我微微一怔,遂明白過來,也淡淡笑道︰「怎麼會?來跟你們商量跟我回府過年的日子。」
「跟你回府過年?」子墨手一顫。
「怎麼……?不願意麼?」我心驀然往下一沉。
子墨不著痕跡地用指尖在眼角輕輕一點,一滴似有若無的淚水便粘在了手指上,她燦然一笑︰「怎麼會?多謝你還這麼想著我們……若不是你,我們這些日子都熬不過來,還談什麼過年……我哥在後院,這話你親自去跟他說罷,想必他會很開心。」
「嗯。」我點點頭,掀了簾子便往後院走去,心里卻止不住的難過︰子墨跟我什麼時候變成了如此客氣的關系?
後院倒不似前院那樣蕭條,至少地面的雪花已經被掃的干干淨淨。
子言捧了一只手爐,站在井旁,出神地看著那棵掉光了葉子的大梧桐。
他臉色雖仍有些蒼白,但已不似之前瘦骨嶙峋,雙頰豐滿了許多,身上一件青色長衫,外面罩著藏青色滾著白邊的皮襖。
他筆直地站著,一動不動,嘴唇不時翕動一下,眼楮細細地眯起來,露出了更為燦爛的笑。
「子言大哥。」我輕輕喊了一聲。
子言的眼光循著喊聲在空中茫然打了個轉,最終落在我身上。
他似是想不到我會來,怔怔道︰「圓圓?」
我微笑著向他走過去。
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臉上拍了拍︰「圓圓?!」他的眼里頃刻有些霧蒙蒙,開心的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圓圓!」
我拉著他的手,笑道︰「子言大哥。可不是我?這些日子忙了些,沒來看你。」
子言雖有手爐暖著,一握上去還是透骨的涼,他呵呵笑著不語。
我隱隱覺得哪里不對,一時模不到頭緒,忙扶著他往屋里去,口中道︰「這麼冷的天怎麼讓你在外面站著,看手冰的,仔細又病了。」
閉月和子墨見我扶著子言回來,顯得大吃一驚。
我沒時間理她倆的態度,朝房內一邊走,一邊道︰「子墨,給子言大哥倒一杯滾茶來,閉月,去煮些開水來給子言大哥擦擦手腳,這屋里怎麼這樣冷?不是有暖爐麼?怎麼不生起來?」
子墨飛快倒了一杯熱水來,看我一點點喂給子言喝下,道︰「開始是生著的,可因為有煙火的味兒,總有人在門口走來走去,我們唯恐驚動了薛府的人,這幾日莫說是暖爐,連飯食都只敢從外面買來吃。」
我心中一窒。莫說住,我在這屋里呆了一盞茶的時間,便覺得渾身血液像結了冰一般,手腳也僵硬起來,他們這些日子是如何過的?一時熱辣辣的淚便要往眼眶里涌上來。連忙低下頭,坐在子言身邊,道︰「子言大哥,我已經搬去新宅子,這些日子也收拾了幾個房間出來,我想著過年時總要人多些才熱鬧,不如你們四個這兩天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新宅,如何?」
子言笑著點頭道︰「好。新宅子里不是還給我留著種草藥的院子麼?」
我道︰「可不是?雖然格局跟我們當初想的不一樣,可給你種草藥和給我種菜的院子還是有的,等開春以後,就可以撒種子了。」
子言看著我只是笑。
子墨輕輕拉了我一把,我回頭看她,她沖我使了個眼色,轉身出了屋。
我把手從子言手里抽出來,便要起身跟子墨出去。子言慌忙扯住我︰「圓圓,你……你要走?」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不走,我出去跟閉月和子墨說說,讓她們收拾東西,盡快明兒就找輛馬車,一起搬過去。」
子言這才半信半疑的放了手,眼楮里充滿了焦慮和恐慌。
我心里咚咚急跳幾下,終于明白了子言哪里讓人覺得不對,丟下他,疾步走出屋去。
「他?他怎麼?」我指著屋里對子墨顫聲道。
子墨點點頭,眼淚無聲滑過面頰,緊咬著唇︰「這些日子誰說什麼他都听不進去,總是自己喃喃自語,今兒見了你已是好了許多,剛剛見他跟著你從後院出來,我跟閉月都嚇了一跳,也就是你,再換了誰,他也絕不肯听話的。」
我看了子墨一眼,沖進屋去,拉著子言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子言見我果然沒走,心情大好,笑著一一作答,思路很是清晰,並不像有病的樣子。
還好,不是精神病,只是有些心理障礙。
我臉上的紅熱慢慢退了下去。心情平復了不少,提高聲音對在門口張望的子墨道︰「今兒你們收拾一下衣物,明日便搬到新宅去吧,剛好現在新宅子人手也不足,過年要忙活好一陣兒呢。」
子墨點點頭,看著子言的眼神里充滿了憂郁。
既已知道了徐家兄妹的處境,自然一切不宜遲,我跟奉劍一踏出舊宅的大門便兵分兩路。奉劍去挑合適的馬車,我則回家準備子言等四人居住的房間。
回了宅子,睿安听我說要即刻把子言接來,搖頭不贊成,道︰「姑娘,不說現在府里新進了這些個丫鬟,人多嘴雜的,只凝香姐姐在這里,頭一個便瞞不過,子言公子的身份現在又見不得光,若是到時惹出了事來,姑娘便是有三頭六臂,恐怕也難護全子言公子?」
我咬牙道︰「我原也是打算年根兒底下,待凝香回六皇子府再說……只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再呆上十天半個月,我是能等得,只怕子言大哥的身體等不得,如今顧不上這許多,子言大哥的事兒六皇子原也都知道,凝香姐姐便是知道了也不會四下亂嚷嚷,眼下的狀況不由得我不賭上一把。」
睿安見我言辭堅決,不再勸,只嘆了口氣,便帶著一向話最少的鳴箏,將內院里位于我隔壁的小院清掃干淨,不多不少四間房,一切用具均換了嶄新的,只待明日新主人入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