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張寫滿期待的臉,溪月皓幾乎就要叫出聲。然而就在他微微張口的瞬間,父王的慈愛的笑臉和溫沁柯略帶嚴肅的樣子驀然浮現在眼前。
于是,女王听到那句熟悉的帶著些許揶揄的「陛下」。
溪月皓恢復了一貫的調笑神色,「唰」地打開紫檀折扇看看遮住半張面孔,一雙秋水般的明眸里盡是笑意,卻實在說不上有多尊重眼前的一國之君。
女王不過一愣神,隨即將微微的失落掩去,然而悠然的一嘆卻盡是無奈,只听她緩緩道︰「皓兒,不論你是否相信,你的父王都是孤這一生中唯一深愛的男人。」
溪月皓不置可否地一挑眉道︰「哦?是麼,微臣一直以為陛下更喜歡英武的男子,譬如齊大人……」
女王微微一笑,絲毫不把他的越禮放在心上,也學他的語氣揶揄道︰「你怎知你的父王就不英武?」
溪月皓一滯,隨即聳聳肩示意她繼續。
「在你父王掀開孤的蓋頭那一瞬間,映入孤眼簾的就是那麼一張英武至極卻又倜儻風liu的臉。那一刻孤似乎听見自己心底花開的聲音——我就那樣愛上了那個人。」
不知不覺她已經將自稱又「孤」該做了「我」,面上安然中略帶懷念的神色顯示出她已陷入深深的回憶。
溪月皓的記憶中不曾見過母親這樣的小女兒情態,她似乎永遠是那個淡定自若,運籌帷幄的君王。而更久之前,僅僅作為母親的她呢?似乎已經模糊到讓自己難以再想起來。
「那時我才十三歲,他把我當孩子一樣寵著,似乎忘記我已經成為他的妻子,直到有一天我故意將他灌醉……他至今也不知道那一天我是故意的。」
女王說到這里臉上有些羞赧的紅潮,溪月皓在心底感慨自己的母親還真是敢愛敢恨,大膽妄為。
「他終于正視我的存在之後我們的生活變得很快樂,而你的到來更是將這份幸福推上了頂峰。如果他不是王長子,不是儲君,我們一定會一直這樣幸福下去的。」
溪月皓望著自己的母親,那一抹淺淡的哀傷格外真實。
「你一定記得他那些大大小小的酒窖,存滿了他親手釀出的美酒,那是他的最愛,而政治,于他是束縛也是折磨。如果僅僅是這樣我還可以以王後的身份代他理政,然而當一個淡泊的人忽然嘗到了絕對的權利的滋味時竟是如此容易迷失。還記得你的乳母嗎?」。
溪月皓不料她會忽然發問,下意識地說︰「記得。」
「你曾經纏著我問了很久為什麼乳母會忽然失蹤,其實她是因為說了一句你父王釀的新酒香濃有余卻甘冽不足,便被你的父親命人杖斃!很奇怪是嗎?他會像過去那樣平易近人地讓一名乳母來品評自己的酒,轉瞬卻又以一位君王的權柄將她處死。那時候我就漸漸發覺對淡泊的習慣和對權力的渴望慢慢將他撕裂,成為一個陰晴不定的人。」
溪月皓看著母親臉上無奈的苦笑,忽然想起那時候宮人們在父王面前的戰戰兢兢。
「那時候我就想讓勝弟即位,我陪他出門雲游,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隱居下來,開一個小酒館,過平靜安詳的生活。對于我的提議他十分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頭,可是就在我們準備讓勝弟先攝政,自己離開王宮時,我們的漁民在海上受到天朝海軍的襲擊,消息傳來你父王勃然大怒,堅持留下來與天朝開戰,而勝弟一听說不用攝政竟像得了大赦似的喜形于色。那時我就知道平靜的生活不可能屬于我們了,勝弟不是皎兒,他的風liu閑散不是做作樣子,而是真的不諳政事。」
後來的事情溪月皓記憶猶新,母親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動宮變,將父王放逐西絕宮,登基後修書天朝承認茜羅國的屬國地位,從此年年納貢,直到近年國力強盛才尋了個由頭發兵,以大獲全勝挽回了國家的顏面和地位。
這樣的忍辱負重是父王不可能為之的,這樣的韜光養晦一鳴驚人是王叔所做不到的。
「其實,溪月家的江山與我何干,可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果當年任由你的父王一意孤行,一旦社稷傾覆不但舉國百姓慘遭蹂躪,就連你也難以保全。作為母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那一天到來,作為妻子,我更不能讓自己的丈夫成為亡國之君!」
溪月皓看著眼前神色倦怠的母親,第一次了解到在過去這些年她在妻子,母親,君王三者之間艱難的博弈,不覺眼眶就有些濕潤。
他沒有辦法就此忘記綿延十年的怨懟,只是一言不發地輕輕將頭靠近母親懷里,一如十年前自己還是個只會撒嬌的孩子。
女王慈愛地模了模他的頭,柔聲道︰「皓兒,如今天朝以退,權臣已除,母親終于可以把一個蒸蒸日上的國家交到你的手上,完成你父王想做卻沒來得及做的事。等你即位後母親便去西絕宮陪伴你的父王,他十年的孤寂我用剩下的半生來償。」
溪月皓沒想到她竟有如此想法,吃驚地抬頭道︰「陛下何不將父王接回月宮,一家團聚?畢竟那西絕宮地處西部絕域,苦寒異常……」
女王深深看一眼這位年輕的王子,不待他說完便正色道︰「皓兒,親情固然比權勢重要,卻絕對不會比百姓更重要!即便你的父王沒有復闢的心思,一旦回到月都,也難保不會有人拿他做幌子掀起新一輪的叛亂。百姓需要的是安穩的生活,不是一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朝堂!」
當溪月皓終于回到府第,一進門便看見大廳上那名一襲綠衫端坐堂上,堂下男左女右站滿了府中各處執事。
原來恬淡若斯的她一旦走出那一方小院竟也變得這般不可逼視,他只覺得眼前的探春不過是處理一些府中事務,比起母親端坐朝堂時的銳氣逼人竟是不遑多讓!
不,我一定不會讓她像母親一樣辛苦,更不會讓她不上母親的後塵!
探春遙遙听見溪月皓回府的消息卻不想率眾迎接,只作不知,仍叫人上前回話,不知為何她就是不想面對他,即便明知幾天後的登基大典上這是無可避免的,也盡量地往後挨一天是一天。
「回娘娘,帶進宮的物品已清點完畢,這是清單,請娘娘過目。」
探春從侍書手中接過清單只略掃幾眼已了然于胸,微一沉吟,終是道︰「難為周嬤嬤了,很完備。遣人去問問殿下可還有什麼可心的物品要帶,若是漏了便補上吧,不必來回我了。」
周嬤嬤听她竟記得自己的姓氏一時倍覺感動,忙答應著去了。
又有一執事上前道︰「回娘娘,府中的丫頭子都遣散了,按娘娘的吩咐沒人給了三十金銖,也都問過她們自個兒的意思,只有金花銀花姐妹倆說沒了親人,求娘娘恩準留下來。」
探春便叫帶上來,一看之下倒是清麗可人,二人面目相仿竟是一對孿生姐妹,因想著以後做了王後也不好再像現在這般成日只帶著侍書在身邊,便給她二人改了可心、可意的名字,留在了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