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溪月皓,探春獨自躺在丈寬的龍床上。空曠的騰龍殿里安靜地只能听見自己的呼吸聲,面上漸漸浮現出一抹苦澀的自嘲。
留宿騰龍殿,這是皇後特有的殊榮,她可以想象流蘇知道了昨夜之事又該生出怎樣的嫉妒,可是這一夜*宵于自己卻像是春日里的一個夢。
夢醒時分,縈繞在心間的除了淡淡的惆悵和失落的空虛卻並未留下一絲的甜蜜。
手指在柔軟的錦被上無意識地彈著鋼琴,模索到一根柔軟的絲帶,微微詫異地拿起來一看,卻正是昨夜被溪月皓系在大氅上的那根,暗暗奇怪怎會掉在床上。
展開來凝視上面的字跡,「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呵呵,唐皇與楊妃的誓言雖是動人,卻是實實在在的不祥之音。
一陣索然無味,懶懶地喚來燻月為自己更衣洗漱,坐了軟轎回到鳳鳴殿,卻見夏虞兮早已在等候自己一同用膳。
訥敏和侍書都已知曉昨夜之事,臉上無不洋溢著難掩的喜色,就連遠遠迎出來的夏虞兮也在嘴角噙著曖昧的笑意。
探春心中一陣煩亂,強笑著拉了夏虞兮的手走進殿內坐到餐桌前。看著清單的膳食總算還勾得起些許食欲,與夏虞兮一同用了,便坐到前廳看著侍書指揮宮人安置昨日收到的賀禮。
侍書先是一件件捧到她面前讓她看了,按著送禮之人的身份,先將鎮南王父子和林無塵的「牡丹三部曲」又和夏虞兮一同賞了一回,收到庫里。
夏虞兮見了自是嘖嘖稱奇,侍書又捧過顧家送來的一幅萬壽圖,卻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形態各異的壽字拼成的一個巨大壽字,夏虞兮點頭笑道︰
「竟是名副其實的‘萬壽圖’呢。」
探春也道︰
「舅舅有心,送的倒不是金玉俗物。」
接著便是一些金佛玉器之類的東西,探春看了一陣,見侍書報著幾匹軟煙羅走過來,便讓她收著,等夏虞兮走時一並帶去,夏虞兮出身巨富,卻是不曾享用過這等皇家貢品,因而也不推辭,喜滋滋地道了謝。
方看了約一半左右,探春已坐得煩了,正要讓侍書自己斟酌著處置,卻見一柄古扇從侍書剛抱起的一對東西里落下,想起溪月皓兄弟都好在這個,一年四季都各執一並紫檀古扇以示風流,便讓侍書拿過來瞧瞧。
侍書放下手中物品,拾起古扇遞過來,口中解釋道︰
「這是韓府送來的,適才卻忘了。」
探春接過古扇。隨口問︰
「是韓月雲府上?」
她細細摩挲古扇上精巧的雕花,眼中露出贊嘆之色,卻听侍書答道︰
「正是。」
韓府老太爺雖已告老在家,韓月雲卻是風頭正勁,其暫代的兵馬大元帥雖因戰事結束而撤銷,卻是出了林無塵外當朝最年輕的侍郎。
因侍書拿禮物給探春過目乃是按照送禮者的身份高低之序,這韓府的賀禮原該放在前面,所以方才說是忘了。
探春看了一回,腦海中驀然浮現出昨日那一班貴婦中一個雍容端莊的身影來,當時覺著十分眼熟,卻總想不起在哪瞧見過,此時想來那為韓老夫人眉目間竟與溪月皓身邊的德保頗有幾分相似。
再細細回想,她愈發覺得兩人面目酷似,只因一個慣常奴顏婢膝,另一個卻是雍容華貴,令她潛意識里無法將兩人聯系在一起。
她心中一動,將訥敏喚道近前低聲吩咐幾句,後者也露出詫異之色,卻終是應了句「奴才這就去」,疾步退了出去。
探春回過頭見夏虞兮微帶疑惑地望著自己,也不解釋。只讓侍書將古扇給溪月皓送去,並叮囑她定要當著德保的面獻給溪月皓,並說明乃是韓府老夫人親自送來的賀禮。
待侍書去了方拉著夏虞兮含笑道︰
「咱們逛園子去,大好的*光可不能辜負了。」
夏虞兮自然不會多嘴,緘口不語含笑隨她往御花園走去,一路上談笑些溪月涵的近況,玉無涯與雪兒的別扭等事。
昨夜的小舟還系在湖邊,滿池的蓮燈已被人送到鳳鳴殿,堆滿了一整間偏殿,探春遙遙望見那小舟只覺心中一滯,拉著夏虞兮轉頭進了杏花林。
嫵媚的杏花開的正艷,她想起大觀園里探春在群芳夜宴時抽到的花簽,正是寫著「日邊紅杏倚雲栽」的一支杏花簽,心里又是一堵。
抬頭望了望奪目的日頭,正將一團雲彩映得通紅,那彤雲恰與漫無邊際的杏花林遙遙相接,看在眼中仿佛是杏花凌雲。
夏虞兮見她怔怔的,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見了那邊的奇景不禁喃喃贊道︰
「好一個‘日邊紅杏倚雲栽’!」
探春腦中「嗡」地一聲,訥訥問道︰
「妹妹也知道這句詩?」
夏虞兮赧然一笑道︰
「虞兮自幼偏好習武,于文字上有限,也不知氣走了多少西席,偏這一句倒是記得清楚。」
探春勉強笑道︰
「妹妹過謙了,我還羨慕你一身好武藝呢,這些酸文不念也罷。」
因想著那句詩的含義她心中極不舒服,便拉了夏虞兮又出了杏花林往別處走去,走了一回,轉過一處假山卻是到了御花園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流蘇的彤雲館了。
她自然不想出現在彤雲館附近。便準備回去,卻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彤雲館外一閃即沒,夏虞兮眼尖瞧得真切,早已驚呼道︰
「這大白日的誰人如此膽大,敢在宮妃住處施展輕功闖入?」
說著她就要追去一探究竟,探春忙伸手拉住,一面迅速離開一面指著彤雲館外重重守衛道︰
「妹妹沒瞧見那邊侍衛如雲,卻無一人瞧見那人闖入?你當真以為我們只是因為離得遠又處在略高之處,所以瞧得一清二楚?」
夏虞兮更是不解,睜大眼楮望著她,溫言和夏虞兮對她來說都是極信得過之人,見對方滿面好奇也不相瞞,實言道︰
「宮中前些日子的變故妹妹想是已听雪兒說過了罷……」
見夏虞兮點頭她才繼續道︰
「那些事多少與彤雲館中的這位有些關系,陛下如今顧及她月復中孩兒,因而暫且按下不提,卻是讓人層層守衛于此,算是變相禁足。這位卻不知收斂,其相交之人仗著自身武藝仍是不時出入,想來陛下也是等著看她表演呢。」
夏虞兮听得全身涌上一陣寒意,扶了扶探春的肩膀,遲疑道︰
「這是陛下對娘娘說的還是……」
探春苦澀一笑,撩開被風吹到頰便的幾片花瓣,黯然道︰
「他哪里會對我說這些。我不過是揣測罷了。」
她自然不會對夏虞兮說起舊年靜妃之事,那時溪月皓是怎樣坐看衛氏婦女演繹一場轟轟烈烈卻來如山雨去比疾風的政變的,夏虞兮不了解,她卻記憶猶新。
那個人總是喜歡暗中掌握所有人的動向,面上卻半分也不露聲色,他當真以為自己並不知曉他讓人調查自己離宮時的一切麼?
夏虞兮亦是為溪月皓的隱忍驚嘆不已,想到探春生活在這樣城府極深心機極重的人身旁,她心底涌起說不出的不忍來,勉強安慰道︰
「听如玉說陛下對娘娘極是真心,想來這些心思都不會用在您身上的。」
探春一哂,淡然道︰
「帝王的真心何須奢求?他待我總是不同旁人的。也算不易罷。」
只是待我,甚至無法愛屋及烏到我身邊之人,這句話探春沒有說出口,她不想讓夏虞兮和溫言擔心。
夏虞兮卻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因為雪兒曾說過自己與侍書被禁足之事。她佯裝沒听出弦外之音,望了望日影說道︰
「不覺竟走了這麼久,都有些餓了。」
探春也不欲再繼續這樣的話題,便與她往鳳鳴殿的方向慢慢走去,因想著快些回去歇息一下,便挑了最近的路來走。
經過一處橫在湖面上的曲欄時,那竹制的曲欄吱呀作響,夏虞兮听得心中發緊,擔心道︰
「娘娘小心些,這些曲欄听著像是就要坍塌似的,好不嚇人!」
探春暗自詫異這曲欄何時添的,她竟不知,對夏虞兮淡然一笑道︰
「不相干的,這是園藝師的別出心裁,就得听著它吱吱呀呀的響才有趣兒。」
說著她證明似的向前疾走幾步,踩得竹橋發出一陣歡快的響聲,她停在一個拐彎處,扶著欄桿回身對夏虞兮道︰
「怎麼樣,沒事兒罷?」
夏虞兮見她將竹橋踩得吱呀亂響十分有趣,骨子里的活潑跳月兌被激發出來,索性施展輕功在竹橋的欄桿上飛奔起來,倒嚇得探春花容失色,連聲道︰
「快下來!我可不會游泳,你要是跌下去誰撈你上來!」
夏虞兮在一陣吱吱呀呀的聲音中翩若驚鴻,忽起忽落正自有趣,學著她的語氣高聲道︰
「不相干的,就得踩著欄桿狂奔才有趣兒!」
探春終是不放心,一面一疊聲地讓她下來,一面提了裙裾在曲欄上小跑著追上去,轉過幾個彎道,只覺腳下一空,卻是挨著的幾根竹管齊齊月兌落,她來不及抓住欄桿已「噗通」一聲跌落如水。
她一陣胡亂撲騰。一張嘴只覺滿嘴被迅速涌入的湖水堵個嚴實,喊不出聲音,雙眼也被湖水刺痛,根本看不清水中情況,雙手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之物,慌亂之下已連嗆幾口冰冷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