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花有重起的倒早。在前廳用了飯後,便偕姜煜桓直奔霓裳。因為霓裳他全權交給了姜煜桓打理,故而對他這個老板來說,還是第一次進自己的店門。
此刻從一樓直看到三樓,饒是他慣做生意,八方跑遍,卻仍不由的在三樓仔細的逡巡了一回,贊不絕口。
姜煜桓見他神情,不由暗自驕傲,笑道︰「要說現在這樣,其實你倒是該好好謝謝你那位師父。若不是他慧眼識英雌,霓裳也不能在這短短時日內,便在晉京有了這麼好的開局!」
「這話說的不錯,改**也做一套小人偶,再配上幾件衣裳,等我去送了給我師父。」花有重呵呵大笑,想起遠在別處的沈別宴,便順水推舟道︰「我想著,以他的性子,必是極喜歡的!」
「你倒會做順水人情!」姜煜桓睨了他一眼,道。
「既有順水人情。我自該順勢而為!難不成倒要溯流而上,做那逆水人情!」花有重倚在桌邊,笑著調侃道。
頓了頓,戲謔的望了姜煜桓一眼,他又若有所指的繼續道︰「本來詩經有雲︰所謂佳人,在水一方。因為有佳人在水一方,這才有人溯游而上,求其蹤跡。」
說著,他嘆了口氣,裝腔作勢道︰「可憐我如今也看不到佳人,卻還費那力氣作甚!」
姜煜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見他又如此調笑,不免失笑得搖了搖頭,也並不主動開言。二人轉了一圈,便從三樓下來,到鋪子後頭的雅間里頭坐了一回。因天氣熱,花有重也便不能免俗的拿了把折扇,只是扇著。
姜煜桓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想了想,還是探身向前問道︰「你不回去看看?」
「回去看什麼?」花有重懶懶一挑眉,仿佛不明白姜煜桓在說什麼,只問了一句。
「你昨兒不是還勸官聞景回去,那不過是他本家,也還算不得如何親近。」姜煜桓自然知道他那潑皮性子,便又勸了句︰「你這里,可是你的親爹,你都不回去?」
他不這樣說倒好。偏說了「親爹」二字。話音方落,那邊花有重便是冷笑了一聲道︰「我那親爹,不提也還罷了,提了可莫要讓人笑掉了滿口的牙!」
姜煜桓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麼,卻被花有重一口打斷︰「得,你也別光我說,你有幾年沒回去過了?前幾年說你爹病重,險些沒送了訃聞過來,你還不是一樣不動如山!」
被花有重在于貿然提起他的家事來,姜煜桓不由怔了一下,不覺苦苦失笑道︰「這麼說來,你我可真真算是難兄難弟了!」
花有重不置可否的聳聳肩,揚了揚眉回道︰「放心,等我待幾天,一定是會回去的。」
說到這里,他眸光漸冷,露出深然的寒意︰「我既回來了,又怎麼忍心不去看看我那母親?想必她老人家也掛念我得緊,否則也不致年初的時候派人拿了刀去拜望我!」
听他這樣說,姜煜桓不覺眯了下眼。這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今年年初,花有重曾遭人劫殺,右臂還受了傷。因那刀上淬了毒,他那右臂險些就此沒了。
若不是沈別宴與杜騫私交甚好,曾從杜騫那里得了一瓶闢毒之藥轉交了給愛徒,否則花有重還真是危險了。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姜煜桓沉默了一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嘆氣的說了一句。
花有重輕嗤了一聲,隨即恢復到以往自在散漫的神色,拿眼望了他勾唇一笑道︰「听說你家那邊已爭得快頭破血流了,你居然也不回去看看?好歹你也是嫡出,怎麼也該先緊著你的!」
「其他的若先緊著我也就罷了,」姜煜桓咳了一聲,擺手回道︰「至于死,那還是先緊著別人吧!我如今不愁吃穿,也實在不想為了那點東西送了命!」
此言一落,二人相互看看,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卻均是苦笑。
要說他們二人,一個嫡出,一個庶出,卻都為家世所累。外面看著甚是光鮮亮堂,內地里,卻都是苦不堪言。
「說起來,還是小官有福氣……」半晌,花有重才淡淡的笑了一下。
「你是在說笑吧?」姜煜桓搖頭道︰「他若有福氣,又何至千里迢迢的跑來京城,巴巴的求著晉懋幫他救妹妹……」
二人互相看看,忍不住又都苦笑了起來。
只能說。各自有各自的活法!
這邊二人提到了官聞景,那邊的官聞景可不正同他們一樣苦煩著!
要說官聞景直到天光大亮,才從嫵月樓出來。默不作聲的坐在晉家的車內,他的臉色可實在算不得好。
盈朝已全沒了舊日的記憶,見了他,也只是睜著雙眸,怯怯的說了一句︰「這位公子好生眼熟……」
車內此刻只有晉懋與他,晉寧畢竟是女子,便再大膽,再蔑視禮法,也不好在嫵月樓過夜。因此子時才過,晉懋便逼著她回家去了。
見官聞景默不出聲,晉懋上前關心的問了一句︰「官兄,你還好吧?」
話雖只有問,但他亦知眼下這狀況是哪里好得了的?
官聞景勉強的笑了一下,他趕了這麼些天的路,雖說昨夜睡了個踏實覺,但一時半會的,哪里就能養足了精神。
此時又一夜沒睡,立時就在面上顯出了痕跡來,加之妹妹不認識他,給他造成了太大的心理壓力,面上便更覺憔悴。
「我沒事的。找到盈朝就好!她如今只是一時踫了頭,將來必能想起來的!」
他口中說著,心中卻忽然想起,初七幼時落水,也是失了記憶。此後自己也曾問過幾回,她卻從來都是搖頭,只說不記得了,無論怎麼提醒,總也不頂事,心中不覺一寒。
想著盈朝若是也如初七一般,那可怎麼好?初七不記得當年的事。也就罷了,畢竟她那時還小,本就沒到記事的時候,可是盈朝……
他怔怔想著,一時不覺痴了。
晉懋見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叫道︰「官兄、官兄……」
被他喚得一驚,官聞景忙抬頭看他,歉然道︰「抱歉,我失神了!」
「不妨事!」晉懋擺擺手,知他心下苦煩,問道︰「我正是要問你在想什麼,你那臉色可實在並不好看!」
听他這樣問,官聞景苦笑著搖了搖頭回道︰「只是忽然想起了小七小時候……」
「哦,是那個虞初七麼?」晉懋听他提起初七,倒是有些興趣︰「那丫頭頗有些趣得,只是不知她小時侯是什麼樣子?」
「小七呀……」官聞景有些恍惚的歪在車壁上,沉默了一下,低聲緩緩道︰「她小時候很是可愛,圓圓胖胖的,很愛笑,笑起來聲音清清脆脆的,一點不知人間疾苦,讓人看著就高興……」
她是不記得了,但他可是記得很清楚。初七四歲那年,鄰居杜家娶媳婦兒,一家子熱熱鬧鬧,敲鑼打鼓的,好不喜慶。
她窩在自己身邊,好奇的立在角門邊上,張著眼楮看,然後轉頭看他,軟軟的問著︰「媳婦兒是什麼呀?娶回來又是做什麼的?」
那時其實他也不懂,可他就是不願在她面前表現出來。于是 著脖子,想了好一會,才很認真的答︰「媳婦就是要陪著過一輩子的,娶回來……就是同床睡覺,同桌吃飯……」
她于是歪著頭。想了一想,仿佛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小大人樣的說道︰「那我陪你過一輩子,同床睡覺,同桌吃飯,可好不好?」
…………
往事猶且歷歷在目,仿如昨天,只是自己與她,似乎已是漸行漸遠了……
晉懋听得倒是有些愕然,這個形象,似乎與現在相差的也太大了些吧!
「她五歲那年為了救盈朝不慎落水,醒來後,就把從前的事兒都給忘記了。連我,她也都忘了……」
官聞景的聲音緩緩低了下來,有些淡淡的失落。如今想起來,自她五歲失了記憶後,雖然對自己還是很好,但卻不像小時候那麼喜歡粘著他了。
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她對自己的態度,幾乎有些像是姐姐對弟弟,看她老氣橫秋的樣子,他會忍不住想笑。
原來,他與她,早已不是當年的他們了,他悵然的想著。
這邊官聞景心神不屬的回想著,全沒注意到一旁晉懋帶著興味的神情。
落水、失憶,這主僕二人倒是有趣,都是一落了水就失憶,這可真是有趣得緊啦……
晉懋想著,忍不住饒富興味的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