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那人滯了一滯。沒料想到晉寧會突然開口,旋即笑了一聲道︰「我其實並沒睡著!」
晉寧仍是頭也不回,只隨手一指身邊草地道︰「坐吧!得失隨心,其實不必太多在意!」
隨便一旁衣袂聲動,在她身邊坐下的赫然正是官聞景。他也沒有答話,只默默注視著晉寧熟練翻飛的縴細手指,半晌道︰「你編這個,手法很是熟練!」
晉寧漫應了一聲,神色有些恍惚︰「雲兒在時,會編柳條筐、柳條籃,還有許多小巧的杯盆碗盞,看著極是精致。我看著眼熱,便也要學。只是可惜我手笨,卻是怎麼也學不會!」
說到此處,她頓了一下,頗有些失落的嘆了口氣,又道︰「她看我著急,又學不會,便教我編這種柳環。這柳環果真簡單易學,我一學就會了,可是一直到她過世。我也再沒學會編第二種!」
晉寧垂了頭,撫模著手中雛形已現的柳環,俏靨之上充溢著淡淡的傷懷與悵惘。她容貌原就極美,不過情性脾氣男兒氣甚重,與她不熟之人初一見她,便被她的霸氣囂張所攝,卻反而不會太過注意她的容貌,此刻難得現出幾分軟弱之態,便立時顯出柔婉嫵媚之氣來。
官聞景默默看她,心中沒來由的便生出幾分憐愛之情來。半晌,他才抬手從柳樹上扯下幾條柳枝來,遞了給晉寧。晉寧微怔了一下,旋即笑著搖了搖頭︰「不必了!」
言畢起身,走到一邊的桃李樹下,折下幾枝開得正好的花兒,將之插在柳環上,待到裝飾停當,便將插了花的柳環放入水中,任它隨水漂流而去,且合掌默禱了一回。
官聞景走過來,待她睜了眼,才道︰「想必雲兒的在天之靈,定會感受到你的心意!」
聞言,晉寧微微一笑,仰頭看他︰「我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燦爛得近乎炫白的陽光落在她如玉一般光潔的面孔上,折射出柔和的光線,使她的肌膚看著幾乎顯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光澤。微微翹起的嘴角右側,有一個平日不易為人察覺的小小酒渦浮現出來,看著更增俏皮。
官聞景只覺心中一熱,竟是不由自主的月兌口而出︰「你嘴角有個酒渦!」
晉寧萬沒料到他竟會冒出這麼一句來,愕然望他,臉上便覺有些發熱,伸手模模自己的嘴角,她尷尬道︰「這個,也被你發覺了啊,哈哈……」
官聞景這才覺出自己說錯了話,二人面面相覷了一回,都覺臉色有些發燒。官聞景咳嗽了一聲,慢吞吞道︰「呃,我以前沒注意過……」
遠處一塊不大不小的青石後頭,晉懋無語的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頭,臉上是一種極古怪的表情。正在他無語凝噎的時候,一只手忽然伸了出來,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他于是一個倒仰,顯是被驚得不輕。回頭看時,卻見一張俊雅溫文,嘴角噙笑的面容。可不正是花有重!
他沒好氣兒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長身而起,又示意花有重一塊過來,待走了數十步,確定那邊的兩個人已不可能再听見他們的說話,這才道︰「你怎麼也過來了?」
花有重閑適一笑,不急不緩道︰「怎麼,你對這門親事看來還頗為滿意呀!」
晉懋斜靠在大樹下,有些無謂道︰「難得寧兒有個勉強能看得上眼的人,我雖想不通她怎麼就看上了官聞景,不過她既看中了,那便是他了!」
說到這里,他不由斜睨了花有重一眼,譏嘲道︰「怎麼,你忽然被刺激到了,也想娶寧兒了?」
聞言,花有重揚眉笑了一下,穩穩當當道︰「我打算娶初七為妻!」
「娶初七?!」听他這樣說,晉懋微怔了一下,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他︰「你瘋了?!」
花有重卻是笑而不語,伸出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的敲打著身邊老柳樹上一塊半月兌落的樹皮,發出有節奏的篤篤聲響︰「我看著像是瘋子麼?」
見他一副篤定不似玩笑的模樣,晉懋不覺注視他良久,這才嘆了口氣︰「有重,你娶了她,將來可打算怎麼去面對煜桓?」
花有重眉睫不動,神色如常︰「我倒是覺得,煜桓未必有面目來見初七!」
晉懋想著初七。也忍不住搖了搖頭︰「初七,我真是看不透她,也弄不明白你們。按說,她只是一個家奴之女,身份低微,煜桓肯娶她為側妃,已是她祖上積德,你們怎麼卻好像覺得她是天上的仙女一般,一個兩個的,都跟中了**一般!」
花有重微笑了一下,並不辯解什麼。事實上,他也無可辯駁。其實連他自己亦不知曉是什麼時候忽而動了心思的,只微微記得那次看煙花時,初七就那樣靜靜的坐在她身旁,听他講述著兒時的舊事。
那時候他就覺得這個姑娘太靜了,仿佛是一灘撥不動的水。那個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躲不過了。倒也不是愛得又多轟轟烈烈,就是覺得她是最適合的。
就好像,除了她,這世上再沒人適合了。
後來就是在那一天,听到她淡淡的說︰我想嫁的那個人……他,無論什麼時候,也無論別人開出怎樣的條件。他都絕不會撇下我去選擇其他人;對了,還有,等我將來老了、丑了,他也不許嫌棄我,眼里也只許有我一個……
她或者並沒發現,她說著這句話的時候,面上笑意淡然,眼中卻沒有一絲的光彩。她只是在訴說她的心意,她衷心底里的話,卻並不真的以為自己真能找到那個人……
但是,他沉寂已久的心卻莫名的悸動了一下。為著這幾句話,也為著那個神情安然的少女。
這些話讓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也曾經有一個少女曾站在桃花樹下,認真的問他︰「表哥,如果我將來老了、丑了,你會嫌棄我麼?」
不施脂粉的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她的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她的容貌比那二月里盛開的桃花更要鮮妍動人……
自己當時是怎麼回答的,或者是一口答應了,也或者只是點了點頭。
于是,她綻開了一臉的笑,笑得花團錦簇一般,可是笑著笑著,她的面孔便變了,變得含淚而哀戚。她切切的訴說著,訴說她的無奈,她的身不由己……
然後,再見面的時候,那張臉上便開始有了螺黛的痕跡,有了脂粉的妝扮……
人前,她高貴優雅得讓人無可挑剔,人後,她則是不厭其煩的向他訴苦,用最上好的綾帕小心的拭著眼角的淚,竭盡全力的不觸及面上的脂粉,且努力哭出梨花帶雨的模樣……
她並不知道,他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對她千依百順的少年,她也沒想過,她的種種作態,其實早已清清楚楚的看在了他眼中,但他依然幫她,盡他所能的幫她……
可是每次,他都在冷眼相看,想看她究竟能夠做到哪一步。她在做,而他在看,每一次看到。他都會覺得慶幸,慶幸之余,他也還是忍不住的會感到痛心。痛心于她的變化,也更加的懷念幼時的她,那個梳著丫髻,跟在他身後,指著天空綻開的煙花開心大叫的少女……
因為她,他甚至會在看到其他少女純真模樣的時候暗懷惡意的想,想著十年以後,這個少女會是什麼模樣。
可是初七顛覆了這一切,光陰似流水,當年在繡坊中高傲又目無下塵的官盈朝先是淪落青樓,然後成了宮中受寵的官妃娘娘。甚至在面對著幼時的摯友時,她的臉上也仍然保有一層層的面具。可是當年的初七卻還是初七,還是那個樹椏之中,坐在沈別宴身邊,雙眼晶亮,卻滿懷善念的初七……
晉懋也不管他心中所想,只繼續說著︰「前些年我苦口婆心的勸你,早日參加科舉,以你月復中才學,便不能必定博個狀元,至少也在二甲之列。屆時我再幫你想想法子,將你留在京城,熬個三年五年,做出些實績來,將來未嘗不能官居一品,位極人臣。何況你父親如今身子也還不錯,花家那邊,並非完全不可為……」
原是在回憶中的花有重听他這樣說,不覺回過神來,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溫雅道︰「子清,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不過你從來都不明白,花家,我根本不稀罕!我想要的,是讓花家從頂峰跌落下來,直至一文不名,而不是自己坐上花家家主的位置,繼承那一個可笑的世勛之職!」
子清,正是晉懋的表字。而此刻花有重喊出這一聲子清,亦是代表他心中知曉晉懋的好意,亦感激。
「你覺得可能麼!」聞言,晉懋靜靜的看著他開口道︰「你爹,他娶的可是公主!雖然她已不復如前一般受寵,但她畢竟還是公主。而花有為,他是公主之子,即便聖上降罪,他也是可以豁免的!」
晉懋這一番話自是說得在情在理,花有重听得只是微微而笑,形容雍雅俊秀,眼眸卻是清冷而寒意攝人︰「我從沒有打算讓花家削爵為民,我只是想,一個功勛世家,如果既沒有聖寵,也沒有足夠的銀錢維系府內的龐大開銷,一年兩年猶可支撐,十年八年,或可勉力,三十年五十年,它又當如何呢?」
听他這樣說,晉懋默然的住了嘴,半晌才嘆了口氣,無奈道︰「難怪,我道花家這些年來,怎麼就顯出頹勢,且日益窘迫了,原來你一直都在暗中下手……」
花有重沒有正面回答,只仰頭一笑,天空中,一群大雁成群飛過,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子清,你呢?你在等什麼?」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而晉懋卻仿佛知曉他的意思一般,同樣仰頭看著天空微微一笑道︰「我在等,等著看有人窮困潦倒,抑郁而終,也在……等一個人回來……」
「如果等不到呢?」
「會等到的!」晉懋自信的一揚眉︰「雲兒去的時候,我曾請了人測算她的去向,我知道她在哪兒。她今年已經四歲了,等她十二歲,我就接她回府!」
雲兒,正是在十二歲那年第一次踏入了延平郡王府。
花有重無語的負手看了他半日,這才一揚眉道︰「我早知你是瘋子!」
這話配上他嬉笑的表情,不知是夸贊還是諷刺!
晉懋哈哈一笑,伸手一拍花有重的肩︰「多謝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