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語柔滿月復怨氣.上班才被新來總管訓斥服務態度不好,下班想看場電影享受二人世界,卻和丈夫被父親叫去南投邊防站接人.
好了,語柔,還在郁悶吶,董學鋒看見後視鏡里妻子撅嘴,忍不住打趣道:你那嘴簡直可以掛個油瓶上去了.不就是晚上八點的那場電影嘛.鵬城的大街小巷,那條路我沒跑過?放心,我一定在電影開始前把人給接到.看完電影我請你到香榭大道吃大餐好不好?
買車的錢都沒有,吃什麼大餐!吳語柔白了一眼正在擺弄方向盤的董學鋒.她厭倦了丈夫這種有話好好說態度.吳語柔自認看透了:往好點說,這叫脾氣好,善良;實質上呢,這就是窩囊,就是孬.她滿肚酸水:自己怎麼就嫁了這麼一個心無大志,不思進取窩囊廢?
這思維一發散,馬上就牽扯到十年前的陳年舊事.
舒梅住進吳家小院時,肚子已經很大了,吳父吳母自然是小心翼翼,照顧周到,有時不免會忽略家中小女.這可使一直在家中備受寵愛,正值青春期的吳語柔像貓般炸了毛.她感覺自己的地盤受到嚴重侵犯,心中存下芥蒂.後來吳語柔高考不利跑去參軍.在學校圖書館做事的吳母即將退休,考慮到女兒來信說演出獲獎將提干留在軍隊,吳母就把位置頂給了準兒媳舒梅.不料軍隊大裁軍,三個月後吳語柔領著張安置卡灰溜溜地回來了.別人的女兒坐辦公室舒舒服服,自家女兒卻閑置在家,吳母後悔不已.但此時舒梅已經轉為正式編制,吳語柔又只有高中文憑,吳家也不好向學校開口.吳語柔跟舒梅的梁子就這樣結下.吳家自覺對女兒有愧,越發遷就起來,嬌縱出一個自私任性狂妄的老姑娘,直至二十九才相親嫁給了董學鋒.
說起來,董學鋒人高高大大,相貌堂堂,架副眼鏡在學校,準會被學生誤認為老師.鵬城開夏利的不多,摩托車倒是大把,董學鋒這桑塔納一出,哪兒就哪兒備有面子.若不是家里眾多兄弟姐妹拖累,董學鋒也不會屈就成吳家的倒插門女婿.更何況開車油水多,交了出租費油費剩下便全歸自己的.吳語柔是個許進不許出的,他們吃住又都在娘家,結婚短短一年就存下小二萬.這錢買個三輪摩托車綽綽有余,可吳語柔不干-小三輪多掉價啊,最低標準是夏利.按照現在的掙錢速度,想買台夏利,至少還得勒緊褲腰帶三年.
如果當初是我進了鵬城大學,憑我的相貌家世,怎麼也輪不到董學鋒,說不定我就成為小車接送的官夫人了,至不濟也能當個教授夫人,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哪還要跟父母擠在一棟樓里.吳語柔越想越郁悶,直到在邊防站接到人,臉上依然明明白白地寫著六個大字:我很煩,別惹我.
董學鋒好奇地打量面前的老太太.她看上去五十左右,合中身材,一身淺藍色薄花呢,腰板挺得很直,頭發一絲不苟地梳在腦後,笑起來眼楮彎成了月牙,觀之可親.後面跟著個鐵塔般的漢子,國字臉,比他這一米八的還要高一頭.兩人正是從遙遠小山村趕來的李月娥和陳衛國.
陳衛國一個箭步跨過前去,把李月娥護在身後,臉上帶著審視:請問你是?
舒梅是我大嫂.董學鋒不以為意,帶笑轉向他身後的老太太,問道:您是李阿姨吧?
小梅只說有個小姑子,倒沒听說還有個小叔呀?經過了一天的奔波勞碌,老太太的腦袋有些糊涂,不如平常清明.
我是她丈夫,結婚沒多久,董學鋒尷尬地解釋,李阿姨,我姓董,您叫我小董就是了.這位怎麼稱呼?他的目光轉向鐵塔大漢.
陳衛國早就注意到一旁板著臉,象討債似的的吳語柔.他的車沒有許可證開不進城,扔在一旁又不放心.看眼前男人的目光很正,象是個靠譜的人.陳衛國在心里計量一下,哥倆好似的拍著董學鋒的肩膀:小董是吧?我是小梅的哥哥.我托聲大,你叫我陳哥就是了,耳朵陳.他不由分說地拿出一條紅塔山往董學鋒懷里一塞:這麼晚了還要麻煩你們開車過來,辛苦了.
不麻煩,都是自己人,陳哥你這是,董學鋒連連推卻,我不愛抽煙,真的.
都七點了,還不走.吳語柔抬手看表,斜了一眼董學鋒.
弟妹說得是,陳衛國向是沒看到吳語柔那張晚娘臉,我的車得開回去,就不跟你們一塊走了.這里有些草莓和櫻桃,都是自家種的,不值幾個錢,你們帶回去嘗個鮮.他邊說邊搬來幾個大竹筐,把後車廂塞得滿滿的,又將一沓用藍布裹著鈔票暗塞到李月娥手上,囑咐道:娘,城里的消費高,你用這錢給小妹多買點好吃的.再說,這小姑子象是個不好相與的,你手上有錢,心里也硬氣些.
一路上,李月娥就象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什麼都稀罕,什麼都問.吳語柔被老太太勾起了一股城里人的優越感,樣樣有問必答,氣氛一時融洽起來.吳語柔身在局中不知,一旁駕車的董學鋒倒是听出了幾分味道.乍听起來仿佛東拉西扯,閑話家常,實際關于吳家的信息被套出不少.這個看上去和藹可親的老太太,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鄉下老太婆嗎?董學鋒若有所思,連吳語柔到沒順路探望舒梅一眼也沒注意到.他一向是個細心的人,換做平常,不僅會親自送老太太到病房,還會詢問她是否有吃晚飯,帶她去附近的飯館認認路.
董學鋒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慮向妻子傾訴,換來吳語柔滿是譏諷的一曬:你以為我蠢,不知道那老太婆打得什麼主意?她是看我們吳家的家底殷實,想沾些便宜呢.以為幾筐不值錢的水果就可以收買人心啦?這些農村人!
李月娥一進門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舒梅.跟記憶中那個豐腴的少女相比,眼前的這個瘦得月兌形的女人蒼老而憔悴.可那熟悉的眉眼,那顆嘴角的小黑痣,無一不告訴她這個看似近四十的女人就是她多年不見的女兒!
那樣強烈又專注的注視讓舒梅的頭皮發麻,她立即就感應到這是原身的媽媽.舒梅擠出一個頗為怪異的笑容,張口欲叫,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
你這個死妮子,怎麼脾氣這麼 ,李月娥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難道還在記恨我趕你到村口的那一次?這麼多年了,也不回來看看.現在連聲娘都不肯叫了!
娘!舒梅的眼淚也不知不覺滾滾而下.李月娥的責問,就像小錘子似的,砸得她胸口疼痛.她撫著胸口,神差鬼使地埋怨道:你怎麼現在才來.
好孩子,不哭,不哭哈,李月娥趕緊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笨拙地安慰道:是娘不對,是娘太小心眼了.我家的梅梅最孝順了,每個月都不忘往家里寄錢.她解下背在胸前的背囊,打開用層層軟布包著的陶罐,獻寶似地舉到舒梅面前,這是你最喜歡的老母雞湯.我加了很多枸杞和紅棗進去,很補的.你模模,現在還有點熱乎,接著又掏出一把大鐵勺,用白手絹擦了又擦,不方便的話,我來喂你.
舒梅止住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下就接受了一個陌生人的娘.滿滿一罐的雞湯,黃澄澄的散發著誘人的光,近嗅還可以聞到一股濃郁的香.舒梅點點頭.
李月娥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給舒梅.怕女兒咽著,李月娥每次都象稱準了一樣,只乘半勺.
湯的味道沒有它看上去的那麼誘人,舒梅挑剔的舌頭嘗到一絲微微的酸.她花了一個小時,最後強忍著惡心把湯喝光.舒梅直覺這樣能讓李月娥安心.果然,李月娥的眉宇間神情放松了許多-老人家總認為,能吃,身體就不會有什麼大礙.
房里尚余一張平板床,病友通情達理,坐了一天車的李月娥換洗好衣服,便在床上鼾聲大響.
陣陣呼嚕聲傳來,習慣了安靜的舒梅本以為會睡不著,沒想到自己很快就跟周公聊天去了.
這一夜,舒梅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