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清爽的晨風吹得樹葉輕輕沙沙地響。
舒梅撫了撫被風吹起長發,就近找了張石椅,用手絹擦了擦,示意跟在身邊的李月娥坐下,然後坐在另一邊,拉起李月娥的手。
「娘,我要離婚。」
「梅梅,不要沖動。女婿也是一時糊涂,時間長了就會回頭的。這麼多年你待他的好,他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到?離了婚,還是女人吃虧!想想凡凡,想想肚子里的孩子,你難道舍得他們失去爸爸?」
「娘,正是為了孩子,我才必須要離。」
「這話我听著糊涂。孩子好賴得有個家啊!看在孩子的面上,吳家也不會對你不好。」
「別傻了,媽,你被吳家騙了」,舒梅面若死灰,字字泣血,「那個負心人已經等不及了,吳家容不下我啊」,別過臉遞出一張紙,「我吃了婆婆送的野菜粥,肚子很不舒服。平常她跟我的關系並不好,一時起疑,就把剩下的粥和糖水拿去化驗。結果」,她的臉色越發灰白,「結果發現粥里摻了馬齒莧,糖水是和薏米煮過的∼」
「你說得馬齒莧可是馬蜂草?」
「恩,就是家門口長的那些馬蜂草。」
「這喪盡天良的吳家!」
「還不止呢!你知道凡凡昨天來告訴我什麼嗎?他偷听到他姑姑說-如果我仗著孩子不肯離婚,就要雇人把我推下樓梯!」
李月娥听得心里直發寒。她嘴唇顫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站起來,伸手攬住女兒的脖子,慢慢撫著女兒的背,無聲地安慰著她。
「娘,我怕啊,我真的害怕∼」,舒梅抱著李月娥的腰大哭起來,像是要發泄孤身降臨到此地心中所有郁結的情緒。
「梅梅」,李月娥的眼圈也紅了,但她的神情漸漸堅毅起來,「好妮子,不要怕,有媽在。就算拼了這把老骨頭,媽也不會讓那個畜生再傷害你。」
五月的天,是孩子的臉,剛出過太陽,雨又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吳于磐西裝革履,有些忐忑地望著醫院大門。這次來是為了協議離婚。母親說得對,舒梅已經不正常了,不然她怎敢如此威脅-送丈夫進監獄。這還是那個沉默寡言,逆來順受,把他當做神的舒梅嗎?他想了想,又跑到附近的花店買了一束黃色月季。
一進門,舒梅不見人影,床上坐著李月娥,穿著件立領中山裝,正在一板一眼地疊衣服。
吳于磐很有眼色地上前打招呼︰「媽!」
「我女婿真是個大忙人!公司的事一直忙到現在。」李月娥看也不看他一眼,臉繃著,自顧自的將剩下的幾件衣服疊好。
吳于磐噎了一下,干笑道︰「媽,我給舒梅帶了一束花。你看放哪好?」他開始懊惱自己的急躁,或許應該等舒梅出院,再約個僻靜的地方談話。
李月娥側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啐了一口︰「欸喲喂,在我們鄉下,只有給死人才送黃花。你這是啥意思啊?晦氣!真晦氣!得趕緊用柚子水灑灑。」
吳于磐的心「咯 」一跳。他聞到了硝煙的氣味,喉頭滾動了一下,才干巴巴地解釋說︰「媽,這是月季,不是ju花。」
「我可沒那麼大的福氣做你的媽」,李月娥冷笑一聲,指著牆角的一把椅子,「吳先生,請坐。」
「媽∼」
「吳先生」
「好吧,李阿姨」,吳于磐臉上僵硬,卻依然努力保持他的貴族風度,「你能告訴我舒梅在哪嗎?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她談。」
李月娥挺直腰板,雙眼凜然生出冷光,「有什麼事,找我是一樣的。」
「阿姨,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問題。一定要她親自跟我談。」吳于磐斂去眼底的不耐。
「哼,你心里打什麼如意算盤我不知道」,李月娥眉梢一挑,直直地瞪住他,「不就是要離婚嗎?我問你,我們家舒梅跟了你十幾年,為你生兒育女,做牛做馬,可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
「沒有。」
「可有忤逆父母,虐待小姑?」
「沒有。」
「可是性婬善妒,好吃懶做?」
「沒有。」
「可是身患重病,手腳不干不淨?」
「舒梅是個好女人,我對不起她」,吳于磐被逼問得臉隱隱發紅,「可是—感情的事情是沒有對錯的。」
「對,你的算盤哪里打錯過?當年你來我們村,連床厚被子都沒有,吃不飽去偷我家地里的蘿卜。我家老頭敬你是個讀書人,不僅送被子米面,還積極為你考試奔走。你倒好,背地里扯朵喇叭花,跑到我家後院去勾引我女兒。現在當大教授了,開公司了,兜里有了幾個臭錢,就管不住自己的褲襠,什麼香的臭的都往懷里扒拉,呸」,李月娥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我家舒梅是瞎了眼,看上了你這麼個陳世美!」
「你不要侮辱人,講點文明好不好?」吳于磐一向被人捧在手心,所交之人都講究涵養,哪里听過這樣露骨的責罵。他不由惱了,頭上青筋直跳。
「對你這種喪盡天良的混蛋還要講什麼文明!還是大教授呢!你的書都讀到了狗肚子里!連村口那條老黃也不如!人家老黃還知道給自己狗崽喂食。你呢,竟然對自己的孩子下藥!你是人嗎?你配做人嗎?你這個無恥的畜生!你以為死無對證,就可以這樣對待你的老婆孩子。人在做,天在看!你說,會不會有哪一天,你生病在床,你的孩子嫌你累贅,就給你下藥了呢?」李月娥步步緊逼,手指頭幾乎戳上了吳于磐的鼻子。
「夠了,阿姨,不要再說了!」吳于磐猛地撥開她的手,右手高高舉起。
「怎麼,你怕了,心虛了」,李月娥把臉貼過去,聲音高亢起來,「你打啊!就讓大家看看,你這個大教授有多麼地能干,竟要打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家。」
「媽!」門外響起一聲驚呼。
「吳于磐,你這是干什麼!還不快把手放下!」門外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她眼大嘴大鼻子大,合著並不突兀,兩道象男人般的濃眉,有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小麗主席,我,她∼」吳于磐訕訕地放下手。他自知理虧,憤憤坐下,不再言語。
李月娥淡淡地接話︰「是學校的領導吧。家門不幸,讓你看笑話了。」
李月娥平靜了,舒梅卻像個炮仗一樣爆了︰「吳于磐,你拿我娘撒什麼氣!不就離婚嗎?行!你做了什麼自己心中有數!孩子和房子歸我,公司平分,我馬上簽字,絕無二話!」
「舒梅,你的情緒太激動了,現在先不討論這個問題,等哪天我們再約個時間好好談一談」,吳于磐恢復了鎮定,朝先進來的女人點點頭,「小麗主席,現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想我已經不適合再呆在這里。」說完也不辯解一句,便干淨利落地走了。
這樣一走了之,卻是最適宜的應對方法。想必吳于磐在小麗主席心中的形象,已由「就地開除」變成了「留校察看」。如果不是處于敵對雙方,舒梅幾乎要在心中贊上一句夠果斷。既然是這樣,她也不必枉做小人,還得表現出大度來。
「舒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麼嚴重,搞得要離婚?」小麗主席也不扭捏,直截了當地問。她是學校的工會主席,分管校圖書館,也算是舒梅的直接領導,她是來代表學校慰問生病職工的。
「小麗主席,我也不瞞你,吳于磐他有了外遇要離婚,我答應了。」舒梅用平白的語言簡單幾句說明,別過臉。
小麗主席眼尖地看到她發紅的眼角,心下有了定論︰舒梅和她媽媽,看來很老實,多半是受了欺負。也是,哪有男人打女人的,何況還是長輩,吳于磐真是不像話。
離婚這種事,大學里也不是沒有,但是非常稀少。越是高知識分子,就越重視臉面姿態。一般找到系里,提到職稱和通告,也就消停了。可是吳于磐三年前已停職,如果他豁出臉不要,學校還真管不了他。
出于「勸和不勸分」的心理,小麗主席小心翼翼地說︰「舒梅,你不要賭氣。我記得前幾年你們還是學校的三好家庭,怎麼說分就分呢。離婚不是兒戲,需要慎重考慮。你有什麼委屈盡管說出來,我們絕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受委屈。」
李月娥起身想說點什麼,舒梅按住了她,「小麗主席,丈夫是我自己選的,我認了。」
小麗主席察言觀色,打了個圓場︰「是我太冒昧了。你看,今天我是來看病的,結果倒搞成了逼供,真是該打。先別急著簽字,等你想說了,先來辦公室找我,好嗎?」。
吳于磐懷著滿肚子的氣直出醫院回家。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夏蟲不足以語冰。這個老太婆,知道什麼叫「愛情」,什麼叫「尊重理解」,什麼叫「放對方自由」嗎?「我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不跟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封建老頑固一般見識。」一路上吳于磐不斷地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回到家後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一點。
「談得怎樣?舒梅提了什麼條件?」兒子一進門,余秀蓮就迎了上來。
「她要兒子,房子,還要一半的公司股權。」吳于磐煩躁地扯開領帶。
「哇塞,真是獅子大開口!把我們吳家當銀行啊!當初哥出來辦公司,她不就拿了一萬出來嘛!我還出了兩千呢!按這樣算法,我豈不可以佔10%的股份?」吳語柔坐在沙發上,夸張地張大嘴。
「你少在那說風涼話」,吳于磐眉頭緊皺,「舒梅是我妻子,當初也拿了錢出來。按照法律,她的確可以佔一半公司股份。」
「那房子呢?」
「她肚里還有孩子,總不能讓她睡街上吧。」
「哥,你的心也太軟了」,吳語柔不贊同地瞟了他一眼,「你別忘了,凡凡可是爸的命根。他會讓你把孩子給舒梅嗎?」。
「要不你去跟她談談?」
「這可別」,吳語柔連連擺手,「我跟她天生不對盤,見面就別扭,說不上三句話。」
「你光會說。這又不行,那又不成,到底要怎麼辦?」吳于磐懊惱地抓頭。
「兒子,要不找你爸說說」,眼見兩兄妹將吵起來,余秀蓮忍不住插話,「舒梅一向最听你爸的話。」
吳于磐沉吟一下,無奈地說︰「看來也只能是這樣了。」
余秀蓮突發奇想,指著電視這些大件,道︰「舒梅就快出院了。趁她還沒回來,我們先把這些值錢的東西搬走吧。省得以後再買,這可是外國貨呢!」
「••••••」
吳于磐徹底無語。有時他真的不明白,明明不缺錢,為什麼妻子和母親常常表現得如此市儈,如此俗不可耐。女人,真是種不可理喻的生物。幸好,我還有蕙雅。為了她,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想到這,他的心總算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