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而有規律的生活如水一般靜靜流過,轉眼一個月就快過去了。
李月娥在女兒家適應得還不錯,她本來就是個很能隨遇而安的女人。老年人睡得少,五點天剛亮就醒了,除了變著花樣熬稀飯,她還加入了學校退休婦女自發組織的一個舞蹈隊。門前草坪管理不善,草長得稀稀疏疏,大片大片褐色的泥土。家中有幾個不用的花架子。她花架子一擺,菜種子一灑,女敕綠的藤葉爬滿了整個花架。參加完舞蹈隊活動,她也不急著回家,而是悠閑地把沿途的瓶子紙屑拾起,積攢到一定數量就送到附近的廢品站賣錢。舒梅也樂呵呵地跟著數她的戰利品,討論是東門的收購價高,還是西門的不少稱,只是每次吃飯都不忘叫洗手。其實揀一個星期,也就賺個把塊錢,老太太每晚喝的燕窩都不止這個數。只是舒梅把燕窩的價格說成原來的十分之一,不然李月娥是一定會省著給她喝的。
舒梅最近迷上了游泳。每逢周末,她大早就趕去學校的室內游泳池。那時水剛換過,來的人也少。如果不是李月娥來催,她能泡上一天。在水中輕快自由的游走,有點象是身處星際航行時的太空艙。下午讓人昏昏欲睡的天氣,她卻在揮汗如雨地改裝她的成衣。說來偷笑,只不過磨不過好奇的母親,陪著去瞟了一眼體育館的展覽會,竟讓她花了不到十塊錢買下數件真絲襯衫,亞麻西裝和碎花雪紡真絲裙。雖然襯衫最小48碼,裙子少扣子又下擺月兌線,可架不住她會葵花寶典啊!可她在現世時選修的基礎技能就是女紅!加上原身使用縫衣機的經驗,修改件不合身的衣服簡直如小菜一碟。愛美之心人人有之,舒梅也不能月兌俗。
星期六一早,舒梅剛要往游泳館走,接到了吳應德的電話,約到學校附近的如意樓見面。
還沒過八點半,如意樓里大廳人影稀少。舒梅見吳應德在二樓欄桿處招手,連忙走上樓去。
吳應德身穿一身銀灰色的綢緞大褂,腳蹬同色百納鞋,仿佛比以往清減了些。他目光往舒梅身上一掃,眉梢微微一挑︰看得出舒梅的氣色很好,神清氣爽的,眉宇間沒有一絲幽怨,一身及膝小灰裙,外套藕色合體西裝,既顯得干淨利落,又不失女性的嫵媚。是放下心懷?還是有恃無恐?吳應德的心里打了一個突,面上卻不動聲色,溫和地開口︰「小梅,你來了,快坐。我記得你最喜歡這里的水晶包了,已經叫上了。還有什麼想吃的嗎?」。
舒梅落落大方地坐下,漫不經心地向服務員招招手︰「這桌再來兩碟鳳爪。」原身最喜歡的,其實是難啃的鳳爪.但她第一次在如意樓喝早茶,被丈夫取笑為象豬一樣的吃相,以後便只肯動容易飽的包子。
寒暄了幾句,又墊了幾塊點心,吳應德放下白玉筷子,帶著為難的神情開口了︰「小梅,事已至此,我們吳家對不住你。但凡凡是我們吳家的長子嫡孫,我只能厚著這張老臉來求你。請你不要將他帶走,好嗎?」。
舒梅握著白瓷杯,杯中的淡黃色的ju花上下沉浮,她眼簾微垂,看不清神色,淡淡道︰「爸,我實在是不放心。不說後媽什麼的,就是婆婆在醫院那會∼」
吳應德拍拍她的手,觸手一片柔膩。他馬上縮了回去,一臉赤誠之色︰「小梅,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作什麼。如果真出了什麼事,我馬上把凡凡的戶籍改過來,可好?」
舒梅不做聲。
「你知道的,凡凡是個有靈氣的孩子,他很可能會成為傅聰一樣世界級的鋼琴家。現在是他成長的關鍵時期。沒的不敢說,家里的藝術氛圍還是好的,經濟比較寬裕∼」
舒梅抬頭打斷了他的話︰「爸,哪怕吃糠,我也會把凡凡給供出來。」
見舒梅把下唇緊咬得快滴血,吳應德的語氣放得更軟︰「小梅啊,爸不是懷疑你的決心,也不是小瞧你,而是在為你考慮。現在你肚里還有一個孩子。你能苦了自己,還能苦了它?你現在的年紀也不算大,也很難說以後不會遇見一個條件好情投意合的。到那時,你要把凡凡放在哪?凡凡是吳家的長子嫡孫。在吳家,沒人能委屈他。更何況血緣是斬不斷的,你永遠是他的媽媽。凡凡周末回家,你也可以去看他。」
「爸,別說了!」舒梅放下杯子,抬頭望向某個遠方。過了好一會,她才收回視線,微微抬起下巴,說︰「你說得我都知道。凡凡的去留,就讓他自己決定吧。」
吳應德斜眼不落痕跡地從她微凸的小月復一閃而過-這是多好的媳婦啊!雖不及現代女性精明能干,卻集中了傳統女人所有的優點,可惜了,也不知將來會便宜了誰。眼觀鼻鼻觀心地收回微偏的思緒,看著她那副倔強著不肯落淚的模樣,吳應德憐惜之心大起,別有深意地提醒道︰「小梅啊,這話我本來不該說。外貿這個行業,講得是經驗和人脈,固定資產是沒有多少的。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另起爐灶。」
「爸,你是說∼」
「你叫我十幾年的爸。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想,但是在我心里,你就象我女兒一樣。這件事我雖不好插手,卻也不想你吃虧。能撈些實在的,總比得到一個空殼要強。」吳應德站起來,像長輩一樣拍拍舒梅的肩膀,「你回去好好想想。」
舒梅坐在花團錦簇的陽台里苦思︰吳應德說的這番話,是真的為她著想?還是不想讓兒子大出血?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已經不屬細水長流的範疇,算不上波濤涌涌,也算溪水潺潺。但是降臨此間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對外貿的認識真的很膚淺,不好下判斷。可是近來吳于磐安分得有些異常,憑她對此人的認知,轉移財產這事並不一定虛假。「真是安逸的日子過久了,警惕都放松了。」舒梅敲敲腦袋,突然靈光一閃—不是收到一張小西村下鄉知青聚會的請帖嗎?吳于磐說不定會到,何不去探探虛實。正好真絲襯衣改裝的半休閑禮服也完成了。
于是接下來,舒梅都在為晚上的聚會忙碌︰把爆炸頭拉直微燙波浪,去百貨買來化妝品,做紅酒面膜,沐浴後涂茉莉花精油進行全身按摩。
其實舒梅倒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吳于磐近來忙著哄宋蕙雅,在醫院和公司之間團團轉,哪有那個美國時間想轉移財產的事。倒是余秀蓮天天在吳家嚷嚷。這不,知道晚上有知青聚會,宋蕙雅也出院了,他就想去透透氣。
還真的不得不說,小西村的下鄉知青藏龍臥虎,有出息的不少,吳于磐在其中混得也只是尚可,不過也不算丟人。
這次聚會定在城郊的映月湖畔,發起人胡胖子在那有棟別墅。約莫過了五點,十幾輛車來到別墅前,其中還有少見的奧迪和寶馬,又稀里嘩啦地搬下一堆東西。天黑了,湖畔伸起一堆堆篝火,胡胖子還像模像樣地請了幾個附近酒樓的服務員當門神。
吳于磐沒好意思坐公司的二手面包車。他打了個的,遠遠地就下了車。
把請帖交給服務員,一個大巴掌就拍到了肩上︰「哎呦,這不是我們的書生嗎?一眼就看到你了。今天女同志可是有福啦。歲月催人老,書生還是一如既往地帥氣。」
「胡胖子,你這樣說可就不對啦」,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紅顏未老恩先衰’。那些女人可不是花一樣的年紀了,哪里肯讓夢中情人看到她衰老的樣子?你知道那個袁紅吧。以前多水靈啊!現在腰粗體肥,臉上起了黑斑,乍一看嚇死人!」
插話的人叫侯公子。和啤酒肚越來越大的胡胖子不同,靠省里的老子撈了不少身家的他依然像蝦米一樣瘦得精刮,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走。瘦歸瘦,衙內氣勢可是很擺得很足。也不怪他說話這般肆無忌憚,門口停的那輛寶馬就是他的。
「也是,也是」,胡胖子肥手模著啤酒肚,心有戚戚焉地連連點頭。
「‘紅顏未老恩先衰’是這樣用的嗎?」。吳于磐心中冷笑,連公認最不學無術的侯公子也敢在他面前拽起文來,也不看高考求他時那抓腦撓腮,求神拜佛的樣!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他自覺下海太晚,假以時日,必不會比這兩個公認的「能人」差。
「書生,來看看我新買的寶馬!」小侯很是熱情地拉著吳于磐。他看這個裝模作樣的小包白臉不順眼很久了。袁紅以前還為這個小白臉拒絕過他。以為沒人看見他是打車來的嗎?
「我正想買輛車,參考下也好。」吳于磐輕描淡寫地接下了這個茬。
小侯恨得牙癢癢。胡胖子見氣氛不對,正想打個圓場。突然人群傳來一陣騷動。
「這誰呀?」
「不認識。」
「該不是哪里的明星吧.」
三人朝騷亂源望去。只見一襲高腰白裙,長發飄飄的女人如白蓮般搖曳生姿地緩緩向他們走來。這是個瞧不出年齡的女人︰冷清的月光和墨藍的湖光映得她的肌膚有如十幾許少女般的透明;凹凸有致的胴體散發著三十女人的韻味;一雙深深淺淺的眸子滿是故事,仿佛歷經人世間的酸甜苦辣。不笑時冷清清的,笑起來就感到一股暖意,純淨而含蓄,看上去很舒服,越看還越好看。
胡胖子的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失聲道︰「乖乖的隆,哪來的極品?不是說好了不準帶小蜜的嘛!」
還是侯公子見多識廣,他費力地將雙眼從那抹白影移開,嘖嘖有聲︰「瞧那女的氣質,倒不像是給人做小的。就算做小,背後也是香江某個道上大佬或副部以上級別。紅顏禍水啊!」
吳于磐早就驚呆了。他像被雷劈一樣傻傻愣愣的,腦袋一片空白︰這熟悉的眉眼,含笑的神情—是她嗎?這怎麼可能?這決不可能!
美人款款在三人身前停住,連侯公子也有些受寵若驚。湖風拂過,長發被風吹亂,隱隱飄來一股淡淡的花香。若有若無的氣息把在場男人的心勾得癢癢的。侯公子心里盤算著各種手段,恨不得立馬把人拖上chuang狠狠褻玩。
「于磐,你來了。」聲音像玉珠落盤一樣惹人遐思,舒梅微微朝上看著吳于磐,替他整理了一下領帶,「你領帶歪了,這樣比較好看。」
吳于磐整個人都木了。
等伊人走遠,胡胖子魂兮歸來,一錘打向吳于磐的胸口,「書生,好艷福呀!這是你那個小妻子吧!還是你有眼光,這麼早就下手!」
一邊的侯公子酸溜溜地說︰「你老婆那麼漂亮,小心守不住。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坐地吸土。」
周圍的都是三十幾四十來歲,自認為有些實力跟來的新貴,聞言都笑了起來。有的還打趣道︰「這樣一朵嬌滴滴的鮮花,被吸干也願意啊!」
男人們都聚在一堆說笑,女人也各自尋有意思地聊去了。舒梅就象個發光體,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她在哪里,那里的男人說話的聲音就會特別大,而女人則自動悄悄避開。
到了後面,火堆全部堆成一團,大家圍成一圈坐下玩擊鼓傳花。胡胖子相當來事,掀開一壇女兒紅,直嚷嚷誰不表演節目誰就喝酒,還指揮服務員搬來一套卡拉OK。
不知道是不是擊鼓的女人嫉妒心作祟,第一個中彩的人就是舒梅。她大大方方地站了出來,拿起話筒,「我為大家唱一首歌吧」,揮手制止了正要放碟的服務員。火光映著她那動情的臉︰
誰在我第一個秋
為我埋下一個夢
一壇酒釀多久
才有幸福的時候
一路上往事如風
半生情誰人能懂
女人啊別無他求
貪一次真的永久
喝一口女兒紅
解兩顆心的凍
有三個字沒說出口
那一人肯到老廝守
我陪他干了這杯酒
再一口女兒紅
暖一雙冷的手
有七分醉心為誰偷
記憶伴著淚水
一同滾落了喉
杯中酸苦的滋味
女人才會懂
當舒梅沒唱的時候,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她臉上。一開口,便不再有人注意她的容貌。聲音像拿沙礫磨礪過無數遍的轉輪,粗糙得勒手,帶著難以描述的滄桑,仿佛能看見恍惚的明光。那把讓在場人都恍惚了的聲音,就象打開了月光寶盒,時空倒轉,時間倒流,種種往事逆流而上,百般滋味上心頭。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全場鴉雀無聲,人人仿佛若有所思,時間象是停滯了幾十秒,場面一時十分詭異。還是胡胖子反應快,率先鼓掌。隨即全場到掌聲如雷。
她唱得太好以致後面表演節目的人,寧願罰酒也不願唱歌。
吳于磐自從見了舒梅後就渾渾噩噩的,後來更是被灌了不少酒,醉得不省人事。
這一夜,不知有幾人春心萌動,孤枕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