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某個清晨,牆角的白薔薇靜悄悄地盛開的時候,我出生在這個世界。
爹爹已經年過不惑,妾納了不少,卻只給他生了一個兒子。
爹爹一直翹首以盼,希望能在晚年到來之前,再得個麟兒,可惜我不是。所以他只在房間里略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听說跟爹爹一起走的,還有焦夫人。作為當家主母,她只是淡淡地叮囑我娘別受著寒涼,便匆匆離開了。
樂府里兩個最重要的人都走了,其他的人也沒什麼耽擱的必要了,總之,在我生下來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內,原本熱熱鬧鬧的產房里,便只剩下我們娘兒倆和另外一個女人。
我當時閉著眼楮,卻能听到她跟娘低聲交談的聲音。
娘的聲音是虛弱的,她的聲音卻是溫柔而堅定的,一直在安慰娘。
「如蘭,別著急,你年紀輕,老爺又那麼喜歡你,以後有的是機會生兒子呢。」
娘情緒頗有些波動,大概是寄望過大,卻最終淪于失望的結果,哽咽道︰「我以為必是個兒子,算卦的也說我肚子尖尖,定是男孩兒,給我打了保票的。誰想……」
「如蘭,千萬別這麼說,女孩兒怎麼了,溫柔漂亮,長大了能跟娘說體己話兒,男孩兒能比得了嗎?你怎麼能自己說喪氣話呢?孩子雖小,可是有靈性的呢,你看她小拳頭都捏緊了,像是不滿呢……」
我娘依舊嗚嗚嗚地哭個不停,但是聲音明顯地小了一些,我緊握的拳頭也就松開了。
誰也不願意自己一出生就被戴上有色眼鏡觀看吧?我也不願意。可是這是我娘,我有什麼辦法呢?
而且,那個時代,大抵都是這樣的吧,也不獨是我娘的毛病。
我只是無來由地對這個勸慰我娘的人,陡生好感。
後來我知道,這個女人叫做沈萍,是樂府的五姨太,她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個女人,甚至于,比我親娘還要重要。
我在襁褓里昏睡了一天,不哭也不鬧,盡量不給我那孱弱的娘增添麻煩。
到了傍晚的時候,從爹爹的書房那里來了消息。
他給我賜名,叫樂薇。
後來我想,大概是因為外面薔薇花開得正盛的緣故吧。
爹爹只是應景而隨便起的這個名字,我卻十分喜歡。
樂薇,樂薇。
簡單的名字,卻透著清新爽利的味道,這是個好听的名字,對我來說,也是個再好不過的開始。
我知道自己是穿越了,因為我有著清醒的意識,這不是我原來所在的世界,我也不是原來的那個我。
在那個世界,我已經二十五歲了,一覺醒來,我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嬰兒。
沒有任何征兆的穿越,手無縛雞之力地來到這另一個世界,換做任何人,都該措手不及吧?
我也有。可是,卻不是驚慌,而是欣喜。
我把這個看做上天對于我的恩賜,因為我對之前的生活,已經厭倦到了極點。
喧囂的城市,雜亂的環境,虛空的感情世界,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茫然。苦修了四年心理學的我,大學畢業後,卻做上了販賣山寨手機的業務員,靠磨嘴皮子吃飯。
雖然兩年的拼搏下來,我也有了六位數的積蓄,可是,我卻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靈,在一點一點地干涸,枯竭。
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事業,那也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是什麼?我很清楚,不過是小橋流水邊的閑庭信步,不過是和一個人的執手相看笑眼,這麼簡單的事情,在那個世界,卻成了要不可及的奢望。
工業社會,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在推著你朝前走,不允許回頭,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正因為如此,意識到自己是穿越了,在短暫的錯愕之後,我簡直喜不自勝。我急于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卻想到那是不符合常理的,于是只好忍住,乖乖地閉著眼楮,過了三天暗無天日的日子。
到了第三天,我睜開眼楮,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在這個世界的娘。她是個美麗的女人,有著精致的面容和干淨的眼神,可是,她看著我的時候,卻是用那種悲憫而不是慈愛的眼神,這令我多少有點不舒服。
我不禁會想,她悲憫的是什麼,是我,還是她自己?
我隱隱覺得,她不會非常愛我。
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對的。
在我們母女相處的那麼短的時間里,她將絕大部分時間花在悲秋上,經常坐在碧紗櫥邊,一坐就是一整天,她看著院子里逐漸變得蕭瑟的景色,神情蕭索,有時嘆息甚至流淚,卻很少將目光投向我。
她就像一尊望夫石一樣,無望地守著那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她期待著爹爹的身影能在甬道盡頭的月亮門出現,可是爹爹一直也沒有出現過。
我娘的人生其實可以不必如此的。出嫁前她也是明快鮮妍的小家碧玉一枚,可娘家人貪慕虛榮,摒棄眾多上門求親的草根青年,而將她嫁給了當朝戶部侍郎樂少甫做了小妾,他們收受了我爹相當可觀的聘禮,這個是肯定的。
少女章如蘭自此告別了無憂無慮的閨閣生涯,成為人婦。嫁入樂府三年,她人生離憧憬中的幸福也越來越遠,我爹是個標準的花心男人,小老婆就有八個,他在我娘身上的新鮮感,不用說是相當有限的。我娘最大的願望,不過是生個兒子,為下半生找到依托,可惜,我的出世,破碎了她人生最大的幻夢。
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叫翠縷的丫頭代為看管的,這丫頭年不過十三,自己還是個小毛孩子,照顧起我來,就很難稱得上合格了。
既然不討喜,我也就不讓自己顯得面目可憎了。我乖乖在躺在襁褓里,任由翠綠折騰著,不時看著我娘那憂傷的側臉。
她終日沉默寡言,面目清冷,整夜整夜地長吁短嘆,身體也迅速地消瘦下來。
這是典型的憂郁癥的癥狀。
她精神上戴著著沉重的枷鎖,她是個病人。
我在前世,也是一個輕度的憂郁癥患者,我知道那種無助的感覺,像是行走在迷宮,找不到出路的那種痛苦。
我不怪我娘對我的冷情,相反地,我理解她。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完全沒有心理障礙的。
我一直深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