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水般地就過了。
好像是這具小小身體的需要,每天我只能保持清醒大約四五個小時,其他的時間,都在深深淺淺的睡眠中度過。
還沒等我意識過來,我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滿30天了,今天是我滿月的日子。
娘抱著我,向前來賀喜的人展覽,我們居住的地方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娘臉上的憂郁也稍稍有所清減。
我躺在壽字紅綢面的襁褓里,津津有味地嘬著自己的大拇指,眨巴著眼楮,專注地瞧著著簇擁在周圍的這些人。
說是簇擁,其實只來了稀稀拉拉幾個人,爹爹沒來,焦夫人也沒來,來的都是些地位跟我娘相仿的人。
「喲,看這小家伙,大眼楮骨碌碌的,好像會說話一般。蘭姐姐,這小小女兒,長大了必定是個人精般的人物!」
聲音嬌脆,帶著過分夸張的親昵和熱乎勁兒,不用說是那個新來的九姨娘李玉蓮,她今年剛滿20歲,以青樓歌姬的身份,剛被納進樂府沒多久,自然要處處小心,連娘這樣的不得勢的小人物,也要費著心思巴結一下。
她顯然是為今天的集會精心打扮了一番,粉色綾羅,月白色的百褶裙,如同穿花蝴蝶般翩然。
頂顯眼的是她別致的發式,攏成望月,上戴了金絲 髻,兩邊各插一個雙鳳珠子挑排,珍珠的輝光一路泄至雪白的頸項,寶氣逼人。
細節方面,她似乎也做到了完滿。耳間點小小珠滴,白膩的手臂上掛著明晃晃的包銀絲的金釧兒,尖尖十指上染了嫣紅丹寇,當真是包裝到了指甲。
人靠衣服馬靠鞍,李玉蓮生得鵝蛋臉,薄嘴唇,吊梢眉毛,樣子很有些凌厲,但靠了精巧的裝扮和妝容,她將自己的不足之處完全遮蔽了起來,若不是言談舉止稍有些妖媚輕佻,誰能想到,眼前的這個貴婦兩個月前還只是青樓賣唱的姐兒呢?
對于李玉蓮,在場的女人沒有一個看得慣的,從她們毫不吝嗇拋向李玉蓮的眼白就可以看出來,我娘也不例外。
但自己的女兒被夸贊,始終不是壞事,當下輕展笑顏,回道︰「哪有你說得那麼好。我真擔心這孩子長不大呢。誰家的女圭女圭不是含著娘親的*長大?可是她呢,一點女乃水也吃不進,這一個月,吐女乃不知吐了多少回,吃米湯倒吃得歡。我都快愁死了。」
說罷,不無擔憂地望著我,我有點不自然地將小臉扭到一邊去,皺著眉頭想︰穿越過來之前我都25了,比你還大4歲,讓我吃你的女乃,這怎麼可能……
李玉蓮咯咯笑了起來,原本就細細彎彎的眼楮,這下連縫也沒有了︰「姐姐,別擔心,一個孩子一個樣兒,肯張嘴吃就是好事,哪管是吃女乃還是吃米湯呢。姐姐實在不放心呢,妹妹倒有一個法子,姐姐回頭可以試試。」
見她說得認真,我娘期許地看著她。
李玉蓮拿帕子捂著嘴,吃吃笑道︰「其實很簡單,只需要在**上涂一點點的蜜糖,保準就靈。你想,孩子哪有不喜歡蜜糖的呢?」
我娘蒼白的臉上頓時掠起一片緋紅,不知是羞是慍,只呵呵笑了一聲,便把眉睫轉到一邊,不再說話,剩下的幾個女人也是面面相覷,臉上吃驚的表情。
這李玉蓮也真是不知深淺,在所有姨娘里,我娘的臉最是小了,就算是和她最相熟的五姨娘沈萍,也輕易不和她開玩笑,更何況,我娘跟李玉蓮根本還不算熟呢……
平心而論,李玉蓮的點子還是不錯的,如果換做是我,說不定就欣然同意了,可她錯就錯在,她說這話的對象,不是我,而是一個非常正經的女人,不,應該說,是一群非常正經的女人。
「呵,玉蓮不愧是坊間出身的人物,出這種主意一向是最內行了。」
說這話的,是一直在盈盈注視著樂薇的三姨娘白喜鳳,她今年已經30了,眼看年華老去,膝下卻一個兒女也沒有,心中不消說自是愁苦的,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她平時說話總是尖酸刻薄的,不給人留余地,在這樂府里,若說還有比我娘人緣還差的,應該就屬她了。
李玉蓮才緩過神來,發現自己說了欠妥的話,大概是想著緩解一下,卻被白喜鳳堵得死死的,臉上一下子也不好起來︰「鳳姐姐,玉蓮年紀小,說錯了話,還望眾姐姐們多擔待。可是姐姐話里有話,玉蓮卻吃不消,什麼叫‘這種主意’?我怎麼就內行了?姐姐若不把話說清楚,玉蓮可要叫屈了!」
想那李玉蓮在風月場混跡了N多年,也不是吃素過來的,不假思索就把白喜鳳的攻勢頂回去了。
白喜鳳冷笑一聲,毫不在意︰「喲,你跟誰叫屈?不會是跟老爺吧?是了,你現在是老爺跟前的紅人,春風得意,自然不把我們這些老人看在眼里。可你別忘了,我們這里坐的,哪一個不是受著老爺的恩寵過來的?獨你一個是老爺的心頭肉麼?花無百日紅,你能得勢幾天?老爺不過是看你新來,略照顧著你些罷了,瞧你那張牙舞爪的猖狂樣子!今天是如蘭的好日子,她都只穿了尋常衣服,你倒穿得跟花鸚鵡似的,美給誰看呢?也不想想自己什麼出身。我們承老爺的面子,忍著叫你一聲妹妹,你還真當自己是棵蔥了?」
連珠炮似的挖苦加諷刺,把李玉蓮頂得狼狽不堪,此刻,她死死抓著帕子,手在輕微發抖,臉上則白一塊紅一塊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喜鳳想是對李玉蓮不滿很久了,這段話也不是臨時才有的,怕是在月復中早編得滾瓜爛熟,經過N多次深加工了,所以才會這麼精準,具有這麼強大的殺傷力。
「鳳姐,玉蓮,都消消火。」一直在旁邊逗弄著我玩兒的沈萍走了過來,給白喜鳳捏了捏肩膀,又拍了拍李玉蓮的手,款款坐在她們中間,道︰「終歸是一家人。牙齒還會磕著舌頭呢,咱們吵歸吵,可不帶傷和氣的。今天是小樂薇的好日子,當著如蘭的面,讓她看笑話了不是?」
我娘也趁機當起了和事佬,將我交到沈萍手里,起身拿了一個八寶攢心的食盒過來,里面裝了顏色鮮艷的各色小果子和糖糕,抓了一些到各人身前的幾子上。
李玉蓮也算很能忍,就白喜鳳那番話,擱到誰頭上誰都得大吵一架,可她很快就若無其事的笑起來了,對著白喜鳳道︰「鳳姐姐,你方才教訓的那番話極是。我年紀輕,又是初來樂府,很多規矩都不懂,若有得罪姐姐們的地方,還請萬萬不要往心里去。玉蓮今天穿成這樣,只是為了喜慶,絕不是存心炫耀。若惹姐姐不高興了,玉蓮現在就換下來。」
話音剛落,伸手就取了頭上的雙鳳珠子挑排,放在桌上,不等旁人反應過來,又歪著頭將耳上戴著的珠滴,手腕上的銀絲纏的金釧子,悉數摘了下來。
都摘光了,還不停手,順手拿起珠子挑排,將那尖尖的排錐兒對著殷紅的指甲,就要往下剔顏色,被沈萍按住了。
「好了好了,妹妹,鳳姐姐不過是隨口一說,太當真就沒意思了。」
沈萍說著,朝白喜鳳看了一眼。
白喜鳳微垂著眼,研究著自己對襟上的繡花,鼻子里哼了一聲︰「行了,當我沒說吧。」
李玉蓮听了,臉上冷冷的沒什麼表情,不聲不響地坐下,隨手拿了顆麻糖就往嘴里送,旁若無人地嚼,嚼得咯 咯 響。
不知怎麼的,這聲音听在我耳里,就像是晚上嚼手指頭的那只大尾巴狼一樣,透著詭異,令人周身發寒。
白喜鳳拍拍袖子站了起來,淡淡地對我娘道︰「白白地來當了一趟討厭鬼,何苦來。我還是先走,讓你們姐兒幾個樂和樂和吧。」
說罷,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金錁子,放在幾子上。
「小薇子今天滿月,我也沒什麼好送的,就這麼點小玩意,若蘭你不要嫌寒酸才是。」
我娘則擺出招牌式的微笑,道︰「姐姐說哪里話,平時請還請不到呢。是我待客不周,留不住姐姐,若蘭慚愧得很。」
「不關你的事,我有空自會再來。」白喜鳳一面說著,一面伸手到襁褓里,在我臉上,不動聲色地捏了一把。
好疼!她不是在捏我,而是在用指甲掐我!
掐完之後,她極快地整理了包裹著我的小棉被,把被她掐紅的那塊地方,巧妙地遮蓋了起來。
我瞪大了眼楮,不可思議地看到,白喜鳳凝視著我的眼底,泛起一絲冷酷……絕對的冷酷。
我忽然意識到,她討厭我。
老天,她竟然討厭一個剛滿月的嬰兒。
這,這……
不可思議,卻是事實。
她看著我時,嘴角噙著一抹冷酷的笑意,可轉過臉去,卻立時化作雲淡風輕︰「若蘭,沈萍,我走了,不必送了。」
也沒看李玉蓮一眼,昂揚地就走了。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哭的權利,一直忙著做乖孩子,我連這點最基本的權利都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