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薇子,快點進屋來,有好吃的。」五娘站在湘竹簾後,召喚著我。
我蹲在地上,看著成群的螞蟻在萬字芝花鋪地的地磚上忙碌地進去,正看得入神,听得五娘召喚,立時扔了手里的小樹叉站起來,顛兒顛地奔穿過花圃,撲進她懷里。
五娘的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這時候正是盛夏,她喜歡收集丁香的花瓣,然後曬干了,放在衣櫃子里,丁香的味道滲入錦衣之中,穿著它的人仿佛本身就是香氣氤氳的夏天了。
五娘溫柔地為我理好額頭的亂發,嗔怪道︰「一大早就玩得一身是汗,真是個小猴兒。」
我聳聳鼻子,聞到桂花的香味,立時從五娘懷里掙月兌出來,撲到炕上,一眼看到擺在炕桌上的黃澄澄的桂花糕。
這可是我最愛吃的。
我發出一聲喜悅的叫喚,抓了一個就往嘴里塞,吃得太急,險些噎住,大聲咳嗽起來,五娘跟著我進來,看見我貪吃的樣子,又氣又笑︰「慢點兒吃,哪里有人跟你搶?」
一面說著,還是心疼我,連忙端起炕桌那那碗猶自冒著熱氣的牛女乃,使勁吹了兩口,送到我嘴邊。
我不太喜歡牛女乃的味道,偏偏五娘認為這東西是極好的,叮囑廚房里每日都送一小碗過來,親自蒸熟了給我喝。
我皺著鼻子,屏住呼吸喝了一半,終于將噎在喉嚨里的糕吞了下去,然後抗議道︰「五娘,這牛女乃喝了鬧肚子,我可再不喝它了。」
五娘見我無論如何不肯再喝了,只好嘆氣放下那碗,含笑看我吃桂花糕。雖然我還小,但五娘從來都很尊重我這小人兒的意願,從不逼我做不願意做的事。
此時,陽光透過雕花的窗戶,斜斜地灑了一炕的碎金,我歪著腦袋,看到五娘嬌美的容顏沐浴在陽光里,聖潔如天女,頓時有些呆了。
這麼美的人,竟要一輩子被軟禁在這樂府里,默默無聞地陪著我這小鬼虛度嗎?
盤子里還剩下一塊桂花糕,我將它推到五娘面前︰「娘,你吃!」
五娘一怔,眼中一亮,發出如琉璃般光彩︰「小薇子,你喊我什麼?」
其實我也怔了一下,從來都是依照她的吩咐喊五娘,不期這一聲娘卻喚得如此自然。
「娘!」我再不猶豫,脆生生叫了一聲,然後四腳並用地爬到她身邊,一頭拱進她的懷里,粘膩著不肯出來。
五娘的手有些顫抖,我能感覺到。其實我不太喜歡和人保持這麼親密無間的關系,那樣會讓我感覺怪怪的,可是在五娘這里,我這種別扭的想法蕩然無存,她就是那種人,像陽光一樣,可以包容一切。
五娘沒有說什麼,只是一遍一遍地撫mo著我的頭,摩挲著我的臉蛋。其實她也明白,我從很早開始,就一直將她視作娘了吧,我們之間,只是差著一個世俗的稱呼而已。
「今天是你爹壽辰,咱們娘兒倆送點什麼他好呢?」兩人粘膩了一會,她將我摟在懷里,從後面抱著我,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眨巴眨巴眼楮︰「娘,你喜歡爹爹嗎?」。
五娘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大概覺得我是小孩子,問這樣的話只是童言無忌,便笑了,只是,那笑中帶著說不出的惆悵。
「我只是瞧不慣他性子風liu,處處留情。」她頓了一頓,接著道,「男兒不拘小節,尤其是朝中大官,三妻四妾很平常,只是你爹也太多情了些,什麼樣的女人都去親近,白白毀了他為官正直的一世清名。」
我听了有些吃驚,從來只以為,五娘當年嫁給我爹不過是為了娘家人面上好過,听她這番言語,莫非她並不怎麼討厭爹爹?
「我不懂,娘既然不喜歡爹爹,為什麼還要苦苦地在這里捱日子?」我揚起頭,仔細地觀察著五娘的表情,「娘帶著薇兒出去吧,薇兒陪著你過。」
五娘輕啐了一聲︰「小孩子不要亂講話。誰說我不喜歡你爹爹?小薇子,有一句話叫‘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你長大了就會明白了。娘的心思不似尋常女子,娘做不到和眾多女子一同分享一個男子,娘寧願遠遠地看著他,守著他,這樣就足夠了。若要娘放棄尊嚴,如勾欄女子一般去討他歡喜,做他許多知己中的一個,那是萬萬不能。」
一听之下,我更為訝異,五娘竟然存有這樣的平等獨愛的心思,在這個女人習慣男人花心的年代,實在是太難得了。
她的這種想法,和我的不謀而合。
若不是礙于身份,我簡直要拉著她的手大握特握,叫一聲同志了。
五娘自然不期待我這個小鬼頭能了解她的意思,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下炕,從房間里端出一方錦繡刺繡,上用繁復的手法,繡著幾只金光閃閃的蝙蝠,繞著一株挺拔古奇的青松翩飛,右側是四個描了金邊的飄逸大字,也是用繡花針一線一線繡出來的,「福壽安康」。
五娘繡這幅畫用了一個多月的功夫,原來是送給爹爹的壽禮,我想起平日里她刺繡時莊重嚴謹的模樣兒,想是在手中的繡花針里,傾注了全部的痴情。
「薇兒,用這副繡畫送給你爹爹當壽禮可好?」她湊過身來,征詢我的意見。
「娘,」我一把推開那方刺繡,爬起來,藕節似的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娘的刺繡雖然精巧,但是姨娘們哪個不會繡幾筆?爹爹年年都收這些東西,恐怕連看也不會看上一眼,又哪里會知道娘的用心良苦?」
五娘微微一怔,將刺繡放到一邊,惆悵起來︰「他注意到我,沒注意到我,有什麼要緊?終歸我們不是一路人。當初在新婚之夜將他拒之門外,就已經料到他今生都不會睬我。我做的一切,只是求心中無愧罷了。」
原來她對爹的冷落,是為了成全自己的人格。這就是我的五娘,一個冷清而美好的女子,我想象這她這些年來心中承受的苦楚,不禁有些激動起來。
「我今日是怎麼了?竟和一個小女圭女圭說了這麼多不著邊的話。」她苦笑一聲,收起福壽安康的刺繡,「罷了,干脆什麼都不要送了。既然決意做個無情人,又何必無事獻殷勤,說不定還會給他瞧不起。」
「娘,其實你有更好的禮物,可以送給爹爹。」我將頭耷拉在她的肩膀上,笑嘻嘻地說,眼楮則看著擺在花窗下的那盞瑤琴,「你每日彈的那首曲子,好听得要命,薇兒每次一听,就歡喜得手舞足蹈的,我想若是彈給爹爹听,他也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嗯?」五娘有些踟躕,「曲子也能拿來做賀禮嗎?似乎沒有這樣行事的……況且,那首曲子,是我平時彈來自娛自樂的,歡喜有余,莊重不足,在壽席上彈奏,會不會貽笑大方?」
我撇撇嘴,嘟嚷道︰「我听那曲子可開心得很,比天上的仙樂都好听,沒覺得有什麼不莊重的,而且,一首曲子,既要歡喜,又要莊重,不是很別扭嗎?娘啊,你送給爹爹一首曲子,總好過什麼也不送吧!」
五娘呵呵笑了起來︰「小鬼頭,年紀不大,主意還挺多。以曲賀壽,這種事總歸不合傳統,咱們娘兒倆自己說著玩玩兒就罷了。」
說罷,收起了刺繡,拿定了什麼也不送的主意,心平氣和地幫我梳妝打扮起來。
給我打扮,好像是五娘最樂意做的事情了。
她常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小姑娘,以後長大了,必是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要惹無數男孩子愛慕傾心的的。
傾國傾城?這樣的詞好像離我很遙遠,但是盯著菱花銅鏡里的那張楚楚動人的小臉,我還是會由衷地感謝造物主的偏愛。
或者,應該感謝我那薄命早逝的娘吧。因為她的美貌,我才有了可以愉悅自己的容顏。
我的臉兒尖尖,是標準的瓜子臉。擁有這樣臉型的人,怎麼也不會難看的。何況,鏡子里的小人兒,有著羊脂玉般純淨白皙的皮膚。
如黑夜般深邃的瞳仁,如養在水銀里的兩丸黑玉,透著潮濕氤氳的水氣。
秀氣的眉毛,俏挺的小鼻梁,淺櫻色的唇,如果不小心笑起來,面頰上還會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
只是,我不常笑,只有在五娘身邊,我才會展開最無邪的笑容,任她用沉醉的眼神,凝視著我如初夏新荷般的嬌美容顏。
可是現在,我卻笑不起來。一想到中午要去赴的家宴,我的心里就像設了一口井,咕咚咕咚地直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