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那人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童子,我知道你心中的想法。你是不是想問,我到底是男是女?」
我沉默了一會,給出我的回答︰「我可以肯定你是個男人,只是,你的下巴上,為何一點胡須也沒有,甚至連胡茬也找不到一星半點?」
他舌忝了舌忝嘴唇,聲音依然柔順︰「童子的眼力果然不凡,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憎恨我的胡須,從十三歲起,每長出一根胡須,我就會對著鏡子,用鑷子一根根地把它們拔掉。就如同女人的眉毛一樣,拔得時間太長,傷了胡須的根本,它就再也長不出來了。」
說話間,他搖頭晃腦,眼中頗有得色,不像是在陳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反而像是在炫耀他獨特的拔須技巧一般︰「如若童子不見怪,我還有別的東西要呈現給你看。」
我微微頷首,沉聲道︰「我不怪你。」
他站了起來,緩緩地解去他身上所著袍子的衣帶,他解衣帶的時候,小指微微向上翹起,成一個優雅的蘭花指,在加上那細慢的動作,我幾乎要以為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女人。
而當他的外袍褪去的那一刻,我看到了讓我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詭異景象。
我說過,他雖然清瘦,卻是一個骨架很大的人,但就是這麼個骨架很大的男人,內里穿著的,竟然是一件顏色鮮艷,款式極為嫵媚的肚兜,上用極為精致的手法,繡了鴛鴦戲水的圖案,那鴛鴦翅上的五色錦,鮮活得似要從團中躍出來一般。
「不瞞童子,這件肚兜,一針一線,皆是由我親手繡制而成。這種貼身的衣物,還是只有自己親手做的,穿在身上才覺得可心。那些繡房里的粗劣繡工,還入不了我的眼呢。」他用大手輕輕撫mo著肚兜上的圖案,神色寧靜柔和,全沒有了剛闖進祠堂時的狂亂。
「穿上衣服吧。」我微不可聞的嘆了一口氣,心中已大概有了主意,「如果我沒猜錯,你家中還有無數件這樣織工秀美的肚兜、絲巾、羅挖,還有一些其他的女人用品,是不是?」
他慌亂得跟什麼似的,已經是酒醉的臉上涌起一陣更深的潮紅,如被窺破了秘密一般,囁嚅著道︰「是。」
然後,手忙腳亂地將外袍重新穿上。而一旦穿上這件袍子,他就又變成了那個失心狂亂的男子,重新頹喪起來︰「我侮辱了童子的清听,讓童子看了骯髒的東西,罪該萬死,請童子降罪……反正我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不過是妖魔禍害罷了。」
我打斷他的自我檢討,問道︰「你從小便是這麼樣麼?有沒有想過,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你現在這個樣子?」
他的眼中浮起一層深深的困惑,不確定道︰「我不確定……」
「好好想一想吧,一定是有什麼原因,讓你逐漸開始厭惡男人這個性別。」我輕聲慢語,盡量溫和地誘導。
他垂下頭,像一株狂風過後的柳樹,安靜死寂,一點精神氣也沒有。
他思考了很長時間,祠堂里陷入一片靜謐之中,若不是外面不斷地傳來聒噪的蟬鳴之聲,我怕是不得不壓低自己的呼吸,不讓他听見了。
就這麼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又慢慢地抬起頭來,眼底竟然有著幽深的痛苦︰「那是我一輩子所經歷的,最為難堪的回憶,我真的不願意去回想。可是,若說有什麼原因讓我落入今天這個田地,我想,那一定是我九歲時經歷的那件事吧。」
他的聲音既低且慢,雖然帶著濃重的外鄉口音,可是一點兒也不難懂。
「我是在鄉村長大的,雖然自小家境貧寒,可是母慈父嚴,日子也算平安喜樂。那時我隔壁住了一個女人,若論輩分,我該叫她三嬸,她的男人是我三叔,雖然只是一個出了五服的遠門親戚,但平日里一直和我家相互照應,關系十分和睦的。嫁過來沒多久,我三叔就得病死了,只留下她一個寡婦,年紀輕輕,日子好生難捱。我母親同情她,說她是極有婦德的,怕是一生不肯改嫁,亦不會再進第二家門了的。大抵因為如此,我娘便對她極好,閑暇總跟她一起談天散心。因她家生計困難,娘便常常遣了我,送些米面過去。」
「這一日,我記得天氣格外寒冷,大雪封門有好幾天了,去不得集市,我們家又沒有存糧了,娘就打發我去三嬸家拿一點,總歸是親戚間的禮尚往來,也不差什麼的。我便奉命過去了,走到她家的柴垛那里,卻听得屋里有古怪的申吟聲傳出來,聲音倒是三嬸的,卻透著稀奇,說是痛苦,又不像是痛苦,說是愉悅,可是又沒有听過那種愉悅。我以為是三嬸生病了,沒有敲門,徑直打開她家的門闖了進去。」
「她家是一個逼仄的通房,燒伙的爐灶連著睡覺的大炕,所有的陳設都是一覽無余。而我只見大炕之上,三嬸果著上半身蠕動,臉上的表情極為扭曲。她見我進來,嚇了一大跳,我也嚇了一大跳,雖然懵懂不知事,可是第一反應,竟是要往門外跑。」
「三嬸喊了一聲‘小明子,別跑!’因我名字里有一個明字,大人們都管我叫小明子。我听了,也就不動,原地站在那里,跟木頭人一般。三嬸從床上跳下來,也不穿衣,就徑直把門給掩上了。」
說到這里,這個童年被人喚作「小明子」的男人微微發白的面皮上,慢慢地紫脹起來,兩只手不自然地擰在一起,反復揉搓著衣襟,這是人在糾結之極的情況下,才會有的舉動。
我擔心他要停止敘述了,可他還是講了下去。
「三嬸掩上門,也不說話,徑直朝我走來。我看她的臉憋得通紅,她的眼中,也有我從來沒見過的異樣熱度。我從來沒見她這個樣子,心中害怕,張口想要呼喊,卻被她用手捂住了嘴巴。她將我抱起——她身子很瘦,完全是弱不禁風的樣子,而我那時已經九歲,身子已經是小半個大人那麼沉了,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力氣——很輕松地就將我整個放到了她家的大炕上。」
「爾後,她從炕鋪下模出一塊糖來,剝開了,放到我嘴里,一連聲問我‘小明子,三嬸對你好不好?’我含著糖,懵懵懂懂地胡亂點頭。她又說︰‘那三嬸央你幫忙,你幫不幫?’我吃了人家的糖,膽子也變大起來,道︰‘三嬸若有什麼困難,我一定是幫的。’她便吃吃地笑,臉上的表情極是古怪,道︰‘你若讓三嬸高興了,三嬸保證你以後都有糖吃,可這件事情,只有三嬸和你知道,如果你告訴你娘,或者是任何人,我就切掉你的命根子。’說罷,她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褲襠,狠狠地捏了一把,我吃痛,重新覺得害怕,從炕上跳起來,轉身要跑,三嬸卻從後面抓住了我,狠狠抽了我兩個耳光,嘴里不停地辱罵。從沒吃過誰的耳光,而且是那麼狠的一記;從沒听過那麼髒的髒話,也從沒見過那麼猙獰的三嬸。我被她打怕了,不敢再掙扎,也不敢再跑,只是任她擺布罷了。接下來,她抓住我的頭發,將我的頭狠狠地按向她的胸脯,我幾乎因憋氣而暈過去,她卻又揚起了頭,開始那種古怪的申吟……」
到這里,「小明子」的回憶戛然而止,他長久地將臉掩在雙手中,這回憶給他帶去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是即使他不說,我也能猜到下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所受的創傷已經很深,若硬讓他回憶,只會給他造成更大的痛苦。
些微的沉靜之後,他再度開腔,聲音卻已不復痛苦,只像是沒有感情的機械聲︰「從那以後,我見到她就覺得害怕,路過她門前都是繞著走,也不敢正面和她打招呼。只要不小心看見她,就一定會想起她那天的猙獰之態,她的容貌,她的身體,她的聲音,無一不令我惶恐,甚至一件到她,我就發寒。我漸漸感到,做男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也許真如她所說的那樣,我只要不小心把那天的事說了出去,隨時都會被切掉命根子。思來想去,還是做女人好……兩年之後,她還是改嫁,離開了我所在村落,可是我心上的陰影,卻是一輩子也揮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