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疑惑起來,但是僅憑這一句話,也推斷不出什麼來,忽然想起白喜鳳用來盛血的小缽,便別過臉去問︰「娘,白天在祠堂里見到白姨娘的時候,你為什麼那麼吃驚?」
五娘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嘆道︰「娘自然要吃驚,因為你白姨娘為了求得子嗣,竟然不惜以自身做賭注。她從前跟我提過一次,她曾經從一個所謂的高人那里得到一個巫方,因為這個方子要以鮮血為契,如若不成功,則犧牲巨大。所以她雖然有方,卻一直不敢貿然嘗試。但那時我就已看出來,若到了逼不得已,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嘗試。」
五娘的聲音到後來,變成如嘆息一般,我不解地問︰「娘,為什麼白姨娘這麼執著,一定非要孩兒不可呢?」
我確是想不通,為什麼她們會如此痴念于要一個孩子。
在我那個時代里,我和我的女朋友們,也就是所謂的80後女,最為流行的理念就是如何獨善其身,在人格和生活方式上,和老公劃清界限,很多人選擇丁克,生孩子早已變成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
五娘放下篦子,模了模我的頭,眼中帶著憐惜︰「這就是我們女人的命,嫁了人,所關心的無非是夫君和孩子。像你白姨娘那樣的,既沒有夫君恩愛,也沒有知心伴侶,整日圈囿在這偌大的府邸中,形影相吊,孤苦伶仃,若沒有個孩子,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垂目低睫,細細品味五娘的話,心上竟泛起一絲淺淺的哀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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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日,五娘帶我一起去看白喜鳳。時值盛夏,她園中的花草被太陽曬得蒸騰了水分,無精打采,整座院子也似丟了生機一般,半點意趣也無。
遠遠地,只白喜鳳在碧紗窗內竹簟上,一動不動。兩個小丫鬟搬了涼椅在柳樹下打盹,似乎房中病榻上的那個人跟她們無關一般。
縱然以前對白喜鳳無甚好感,看著此情此景,我也不禁心中淒涼。五娘面上也大有戚色,只是,走得近了,她便將這一份悲戚好好地藏起來,一分也不露。
白喜鳳如木人一般躺在床上,受傷的手腕放在外面,仍有隱隱的血跡透著層層的紗布沁出來,純白上一片嫣紅,十分刺目。她醒是醒了,臉上卻半點表情也無,只是睜著一雙病目,一眨不眨地望著綃帳,直到我們走近,仍是一點反應也沒。
五娘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喜鳳。」
一連喚了幾聲,她才緩緩的轉過眼來,木然地看著五娘,問︰「你來啦,他們說,老爺要休了我,是不是真的?」
說話間,眼底滲出兩行淚來。我這才看到她眼底盡是血絲,紅腫如桃,怕是淚水一直都沒有斷過。她平日里給我的印象,從不喜怒形于色,這樣的人往往是極為堅韌的。可是她此刻的情形,竟像是連哭了數個日夜,無法可想,她如今心底是怎樣的淒楚。
听著五娘蒼白的安慰,和白喜鳳間或聳動鼻子的聲音,我竟是不忍再听下去了,跟五娘打了聲招呼,便慢慢地踅了出去,因五娘吩咐我不要走太遠,我于是只在白喜鳳的院前,揀了一棵古榆樹坐了下來。正是榆樹開花的日子,地上落了一地的榆錢,清香撲鼻,紛紛如雪花。我便順手揀了一小串飽滿的榆錢,往嘴里塞去,果然清甜非常。
「喂,你怎麼連地上的東西都撿來吃?」一個清脆而稚女敕的聲音,從前面傳過來。
我抬頭望時,卻見樂鈺跳著從遠處跑過來,小小的眉頭緊皺著,一直皺到我面前。
其實平心而論,樂鈺是一個長相相當清秀的男孩,除卻一雙烏黑如墨的明眸外,眉間似蹙非蹙,總像是籠著一股輕愁似的,跟我老父樂少甫頗有幾分相像。但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又哪里來的秘密?他整個人是輕快活潑的,這種基調,恰和他眉間的輕愁相映成趣,令人百看不厭。
見我目不轉楮地看著他,樂鈺也愣愣地看著我,問道︰「你看什麼?」
我搖搖頭,別過臉去,又揀了一朵肥美的榆錢,擦拭干淨,遞到他嘴邊。
他倔強地扭過小臉,堅決抵抗︰「我才不要吃泥巴!」
「好吃得很呢。」我沖他眨巴眨巴眼,將那朵榆錢放進嘴里,故意慢慢地嚼。
到底是小孩子,見我吃得香,有點把持不住了,坐在我旁邊默默的吞著口水,卻故意抓了根樹枝在地上,很認真地劃,一邊嘟嚷道︰「你真是野丫頭,地上的東西都敢往嘴里塞。若是被你娘親看見了,一定會罵你。」
「五娘才不會罵我,這榆錢子香甜好吃,沒吃過才是真正可惜。地上的這些也就罷了,樹上新鮮的榆錢子,更是鮮女敕可口。」說話間,我偷偷瞧了他一眼,他吞咽口水的動作越來越頻繁了。
「貪吃鬼,不要再吃地上的了。」他忽然拍掉我手里的榆錢,神氣巴拉地站了起來,指著頭頂上碧綠榆樹蔭中雪白的榆錢子,大聲道︰「我去上樹給你摘,樹上的,我還能陪你吃一些。」
說罷,就把袖子擼了起來,鞋子蹬掉,做好了要爬樹的準備。
我瞧了他手臂上新結的痂一眼,還透著令人肉疼的粉色,急忙阻止,可是他動作極快,抱著樹干就貼了上去。
看得出他很想奮力向上爬,可是一直生活在樂府,每日都是中規中矩地寫字讀書,要麼就是習拳練劍,爬樹這種小男孩應該熟練掌握的技巧,樂鈺極為生疏。他的動作看起來笨拙的很,兩只光光的腳丫死死地箍在樹皮上,用力向前挪,看起來像是一只毛毛蟲在努力拱動著身體,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邊拍掌,一邊給他加油。
他往下瞧了我一眼,因為用力,小臉已經憋得通紅,卻似乎從我這里得到鼓勵一般,更加用力地向上攀爬,終于給他夠到了一串大而潔白的榆錢串,他用力拽了下來,這下再不嫌棄了,不假思索地塞進嘴里,立刻有大大的笑容自他臉上綻開。
我仰著臉問他︰「怎麼樣?好吃吧?」
他一邊大嚼一邊點頭,含糊不清的道︰「果然好吃。」
然後,順手捋了另一串更大更肥的榆錢下來,對我道︰「接住!我采很多很多下來,然後我們一起吃個痛快!」
我大笑著點頭,拍手叫好,太久的離群索居,讓我已經忘了,和人相處,尤其是和這樣干淨透明的小人兒相處,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情。
「樂鈺!你在樹上做什麼?危險!還不趕快下來!」
身後忽然傳來女子爆炸似的尖叫聲,我心中一涼,是樂鈺的娘。
樂鈺受了驚,慌不迭地想下來,腳卻沒有找好踩踏的點,「啊」地一聲,從樹上掉了下來。
所幸他爬的並不是很高,而且我下意識地想要去伸手接他,他撞在我身上,將我也撞翻後然才跌倒,並沒有摔得如何嚴重。
「老天爺啊!」
伴隨著似曾相識的驚恐叫聲,安歆如疾風一般沖了過來,滿臉惶恐地扶起樂鈺,上上下下看了個遍︰「鈺兒,你怎麼樣了?摔傷了沒?摔疼了沒?」
樂鈺爬了起來,一連聲地說沒事,身子被安歆籠著,卻只顧往我這里看,口中道︰「樂薇,你沒事吧?」
我身上其實被撞得生疼,再加猛然跌倒在地,手心糅蹭在混有沙石的地上,皮肉之間生生地進了一些細沙,疼痛不堪,只是強忍著不吭聲,但是手心無力,怎麼也爬不起來。
樂鈺急了,催安歆道︰「娘,你去看看,我剛才撞樂薇撞得狠了,她一定是受傷了。」
安歆連頭也不回,只狠狠道︰「摔死才好呢!她就是你的克星,已經連克你三回了,一次比一次狠!這次若不是娘來得及時,你從這麼高的樹上摔下來,命都要去了一半了!」
樂鈺急了,跺腳道︰「娘,明明是你叫我,我心中害怕,才從樹上跌下來的,孩兒方才從樹上墜下的時候,樂薇還伸手接了孩兒一把,根本不管她的事!」
安歆提高聲音道︰「怎麼不關她的事?我還想問你呢,好端端的,怎麼會上樹?這麼危險的事也做得嗎?」。
樂鈺面紅耳赤地分辯道︰「是我想吃榆錢子了,自己爬上去的。」
安歆卻更加生氣,聲音也變得愈發嚴厲起來︰「榆錢子這種腌東西也能吃麼?娘什麼時候告訴你這種下賤的東西能入口?這是給牲口吃的雜碎!一定是這鬼丫頭饞了,指示你上樹摘給她吃,是不是?」
樂鈺本是為了維護我,卻只起到相反的作用,急的眼淚都在眼眶里打轉。可是在大人的權威,面前,小孩子的這點不滿又算得了什麼呢?安歆此刻察覺兒子無恙,便緊鎖著眉站了起來,厲聲對仍蜷在地上的我道︰「你存心想害死我們家樂鈺,是不是?」
聲音里充滿了憎惡,仿佛她說話的對象不是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而是幾輩子的仇人一般。
她這樣的居高臨下,令我無故生忿,我咬牙從用受傷的手掌做支撐,搖搖晃晃從地上站了起來,試圖找回一個和她對等的據點,可是站起來了,才發現自她身上投下的陰翳,已經將弱小的我整個都籠罩在暗影之中。
我揚起頭,靜靜地看她,對著明澈的陽光,我相信她能清楚地看見我眼中的沉靜似水,無波無瀾。
她唇角微微牽動,很快,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牙齒間蹦出兩個字︰「孽障。」
我雖然無所謂她對我的看法和評價,可是這兩個字,仍舊令我感到徹骨的寒意。
這斷然不該是一個成年人,對一個小孩說的話。
我只冷眼看見,樂鈺的手如不屈的小魚一般,在她漁網一樣的手中掙扎。可是她只是專制地拉著她的手,不顧他的意願,
「從此以後,你想接近我兒子,那是萬萬不可能了,皇上欽點了我鈺兒去做太子陪讀,你想害他,等下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