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子？」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臭小子，你莫不是在快綠樓喝酒喝多了吧？」
雖然早有預感，樂添一定有著不凡的來歷，可是，皇帝的兒子……這也實在太超乎我的想象了。
樂添卻是無所謂的笑笑︰「反正我已經和皇族月兌離關系了，所以，姐姐信不信，都不打緊了。」
我微微眯起眼楮，仔細地打量著他，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中，找到撒謊的蛛絲馬跡。
可是，沒有，如果一個人撒起謊來還能這般氣定神閑，那麼美劇《千謊百計》里的家伙們就要集體失業了。
我忽然想起從樂添身上月兌下來的那件深藍色簟錦紋暗花綢夾袍，材料極盡昂貴不說，上面還有一些線條極簡單的圖案，現在想來，可能是山水祥雲之類，只有皇族才能享用的圖案。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話……
老天，我竟然撿了一個親王級的人回家。
可是，轉念一想……那又怎麼樣，任他是藩王郡主國王，在我眼中，也只是一個品性不端的、欠收拾的臭小子而已，任他在過去怎樣顯赫，在外面怎麼千人捧萬人愛，見了我的面，還不是要乖乖地喊我一聲老姐？
可是，仍然不知道要如何開口才好，想了半天，微微咳嗽了一下，干巴巴地道︰「你離家這麼久，家里人一定想壞了，還是趕快回去吧……」
此話一出，樂添的面色頓時大變︰「姐，你攆我麼？我既然出來了，就沒想到回去的那一天。」
我慌忙擺手︰「沒有的事，我只是以人之常情推斷，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娘在宮中，一定想你想得緊。」
「我娘會想我？她從前寵冠後宮的時候，沒有空想我。現在呢，她在冷宮里，沒力氣想我。」樂添竟然笑起來，笑聲極虛，極空。
我不說話，只靜靜地听他講。
「容嘉那個老頭子啊，早年年輕的時候寵幸了我娘，寵幸了之後就把她忘在腦後了。當時，我娘只不過是一個宮中的舞女，即使被皇上寵幸了，也沒有晉升的份兒。誰知，我娘竟就有了我，並由此一步登天，做了娘娘。她倒是高興的要命，可我呢，我一點也不高興來到這個世上，她沒有問我的意見就把我生下了，真是可恨，可恨的很。」
樂添咬了咬牙，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讓我覺得遙遠。
這樣的樂添，我沒見過。
我終于發現，我確實不了解他，很不了解，甚至，幾乎一無所知。
他的世界，遠不似表面看起來的那般陽光。
尤其是，在對自己娘親的態度。
樂添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而已，放在現代，還是沒斷女乃的小皇帝，可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樂添在提到自己的娘時，有調侃，有揶揄，有不屑，唯獨沒有親情，沒有愛。
盡管燈光昏暗，盡管他極力想要表現自己的不在乎，可我仍然看到，在提到「娘」這個字眼時，他的目光變得恍惚，甚至茫然起來。
我不知道樂添的娘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他似乎也不願意深講，只是用「我娘只不過是一個宮中的舞女」這句話輕輕帶過。
我亦不知道樂添和他娘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情。
可是，從他飄忽的目光里，我能看到，這個被他極力描輕的女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仍然是沉甸甸的。
只是，他不願意承認罷了。
「姐，你說怪不怪，比起她過去不可一世的榮光，我倒是更欣賞她現在在冷宮的寥落呢。雖然她前腳剛進冷宮，我後腳就被他們踢出了皇城。」
我問︰「怎麼會這樣？就算你娘做錯了天大的事，改變不了你是皇裔的事實。」
是的，在這個世界，皇族血脈是天下最尊榮的血脈，何況，樂添的血管里流的是天子嫡傳的血。
而且，據我所知，容嘉皇帝子嗣不繁，一生雖然放浪不羈，卻只留下四個兒子而已。
樂添便是這四個皇子中的一個，就算皇城所有的人都被驅逐，也絕對輪不到樂添。
「姐，你錯了，皇宮是什麼地方？人與人互相傾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對皇宮顯然懷有深深的憎恨，提到那兩個字，如濃墨勾畫的眉毛便不自覺地緊緊勾起，「再者，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那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麼？我既出來了，便一輩子不要再回去。」
「可是你娘，她還在冷宮……你不管他了麼？」
他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抽動了一下，聲音驟然變冷︰「我娘就算死，也是……活該。」
我心中驟然疼痛起來，既疼痛，又吃驚。
疼痛的是，從來不知道樂添的身世，竟然和我有如此的相似之處。
我何嘗不是從小就沒了娘，我的生母，還有五娘，何嘗不是變相地死在別人的手中。
吃驚的是，樂添竟然對自己的生母懷有如此深重的仇恨，仇恨到對她的死無動于衷的地步。
我只恨自己言辭不利，想要安慰他，卻如鯁在喉，想要教訓他，卻找不到理由。
是了，有著相似境遇的我，連自己都無法釋然，又哪里來的能力去安慰別人？
而仇恨，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仇恨。我心中亦有。
我雖不明白樂添的恨，卻能理解他的恨。
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輕聲道︰「小添，如果你不願意提，就不要再說了。」
「有什麼不能提的，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揚起臉來，臉上是那種我熟悉的滿不在乎，可我更願意相信，那是一種保護色，是他用以維護尊嚴的顏色。
「姐，你說得對，有些事情，還是不要告訴別人的好……尤其是你。」
我吃了一驚︰「可是，明明是你對我說，希望我關心你，希望我了解你的一切麼……」
他湊過來，猝不及防地貼近我的耳朵︰「姐，有些事情太丑惡了，我怕讓你見了，會髒了你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