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經是六月初,天氣逐漸炎熱起來,我體燥怕熱,每年到了這時節,就心浮氣躁,食不甘味,每頓只喝點粥,便再也吃不下別的。
樂添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知從哪里尋來一些新鮮碧綠的薄荷,說是要做薄荷玫瑰餅讓我開開胃口。我本沒有勞動他的意思,可見他興致勃發,袖子也擼得高高的,便不忍心掃他的意思。
我發誓,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見過制作這麼繁絮的餅。以玫瑰醬子,陳年的桂花,梅鹵,甘菊,薄荷與蜜為餡,另用雞肉末,鵝膏,豬脂,花椒鹽,厚厚摻入面粉中,將發好的面 成薄薄一張,然後重疊,再將這重疊了的面皮 平 薄,然後再重疊。如此數十回,小心翼翼地切成菱形,將邊角棄掉,放入烘爐中烘干水分。隨著薄荷、桂花加鵝脂的誘人香氣一點一點地從烘爐中溢出來,蟄伏多時的食欲也受了勾引,一絲一縷地復蘇起來。直至那烤的馨香焦黃、形狀精致的千層餅,用雪白的瓷盤盛了三塊,加上一小玻璃壺的甘菊薄荷涼茶,由樂添鄭重其事地擺到我面前時,我不由得食欲大振,就著沁人心脾的涼茶,將精美如藝術品的千層餅吃了個干淨。
樂添則一直站在旁邊,目不轉楮地勘我吃完,臉上始終掛著心滿意足的笑。
「樂添,你也吃啊。」盤子里只剩些餅渣了,我喝完最後一口茶,這才想到樂添花了一個下午做好的東西,自己卻一口也沒嘗過。
「我只做了這麼些,況且,這類糕點,在皇宮時已經吃膩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著,遞給我一方雪白的手帕擦嘴,「這種精致的食物,做的越好越顯其珍貴。多了,就不入流了。」
我不禁莞爾,樂添這家伙不管到什麼時候都不忘宣傳他的這套貴族理論。或者並不是宣傳,而是真正的皇族生活已經滲透到他的血液之中,稱為他人格的一部分了。
正說著話,卻听外面傳來輕叩院門之聲,樂添隨口喊了一聲「進來」,卻在那人推開院門,容貌得以被我們看清時,如貓一般遁進了房中。
我奇怪地看了來人一眼,既非三頭六臂,也非相貌丑陋之人,相反,一身錦衫,手持泥金紙扇,儀表堂堂,四十歲上下,頗有朝廷為官的儒雅氣度。
從這些天茶館經營的經驗來看,我逐漸信了樂添的話,好茶不怕巷子深,原來真有一群人,是會聞著茶香光臨我們的茶館的,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當真就是非富即貴。
任何年代都會存在著一些消費品,成為區別上流社會與普通階層的物品,在很多年後的未來世界,是紅酒和雪茄這樣的舶來品,而在現下的世界里,茶葉佔據了相同的地位。
我微笑著請他坐下,細致地介紹著店里的茶葉,可是客人似乎沒有在听,他的眼光,只是凝聚在桌上擺的茶杯上。
茶館里每張桌子上擺著的茶器都是不同的。這張桌子上擺放著的,是一套相當精致的骨瓷,瓷色若雪,晶瑩透白卻又似玉,甚至比玉還要通透幾分。如樂添所說,所有的瓷器用具都是他從市場上淘弄而來,不過,看這些茶具的精致程度,我很懷疑這話的真實性。
茶葉,無非只是那一樣,也沒什麼好多說的,喝了才知道好不好。
我已經收聲良久了,而客人似乎全無察覺,只顧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眼中的光芒幾乎可以用灼灼有光的來形容。
而我也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垂著手站在一旁,大概是沉默的時間太長,客人終于有所察覺,抬起頭來,見我仍在身邊,才恍然道︰「嗯?說完啦?嗯,嗯,去吧去吧,就要你說的這種茶。」
我沒有多想,進屋取了茶葉,出來時,卻見客人已經站了起來,神色很是溫文地道︰「我忽然想起還有點事沒辦,這茶下回再來喝吧。」
說罷,對我歉然一笑,從袖中暗褡里取出一錠銀子,穩穩地放在放桌上,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從頭至尾,這客人的表現雖然頗有奇怪之處,但態度始終是儒雅可親,讓人如沐春風,而他留下的銀子,則是完整的一錠十兩,出手不可謂不大方。
我正在暗暗稱奇,樂添從里面踱了出來,接過我手中的茶盒,就著爐子上的滾水,給自己沏了一杯茶,神色慵懶,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
我忍不住問道︰「方才客人進來的時候,你慌著躲進去做什麼?」
樂添握著茶杯,輕輕地晃了晃,將頭道茶水盡數倒出,一邊這麼做著,一邊淡然道︰「那是禮部的一個小老頭,幼時見過我的。我若被他瞧見,豈不是露了蹤跡?」
「皇城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何況你身份如此顯赫,蹤跡暴露,會不會只是早晚的事?」我說出了自己的隱憂。
樂添苦笑︰「整個天下都是他們的,又哪里有安全的地方?我不過是在賭他們料不到我會留在雁安城里。」
我沉吟不語,他說的未嘗不是道理,小隱隱于林,大隱隱于市。
我何嘗不是出于相同的考慮,才會滯留在這皇城里。
可是,對我而言,選擇留在這里,何嘗不是對過往的留戀的姿態。
樂添生于皇城,長于皇城,縱然他有離經叛道的勇氣,卻也未必能割斷對過去的留戀。
哪怕這留戀,只是一絲,一縷。
樂添慢慢地喝著茶,忽然,原本愜意的神色漸漸變成促狹,眼楮盯著桌上的茶具,微微眯起。
「原來那老頭存的是這個心思,哈哈。我還在奇怪呢,禮部一向是閑職衙門,哪里來的急事?」
我順著他的目光茫然地望向茶具,頓時明白他笑的是什麼。
原本一套一壺四杯的茶具,變成了一壺三杯,少了一個。
「這……」
我額上冒出微微的汗意,這茶具我中午還擦拭過,那時還是完整的。現在卻忽然不翼而飛了一個,解釋自然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了。
難怪這客人急著要走,原來是趁我離開之時,將這茶盞偷偷地帶走了。
我頓時產生無語之感。一個瓷杯子而已,就算做工再驚喜,花費也不過數兩銀子,當然,再普通的茶具,若冠以「御用」這樣的頭餃,價格就要以無價計。只是,這人當然是不會知道這茶具是從宮里「牽」出來的。
那麼說,他「帶」走這個茶杯……
「興趣所在吧。」樂添似乎看出我所想的,撇嘴道,「太平盛世,這些官員都閑出毛病來了,以什麼為樂趣的都有。」
或許吧。
可是他這麼順手一牽,這套茶具便缺了一個,斷然是不能再用了的,可這茶館里的每張桌子與每套茶具都是樂添精心搭配的,這一時間,又哪里去找一模一樣的茶具來呢?
我凝眉望著那套茶具,嘆了一聲︰「可惜了這套御用的茶杯了。」
听到「御用」兩個字,樂添的臉上微微發窘,越發讓我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他很快就恢復到神色自如,佯裝無事地探望著我的眼底,我自然是不會給他看出破綻來的,只是一味地說這茶具少了一個,不能成套了,可惜可惜。
「姐,你放心好了。若這人再來,我保準逮他一個現行!」樂添拍著胸脯對我說。
但很快他又喪氣道︰「不過,他偷了咱們的東西,怕是沒膽量再來了。」
我含笑搖頭︰「不一定。」
我好歹是找了一套外表相似而做工稍次的茶具來替了這套,樂添滿臉的不情願,抱怨著這樣的搭配破壞了茶館的格調,一定要找禮部的那老頭算賬。
可一連許多天,那位禮部的先生都遲遲沒有露面,正當我開始懷疑自己推斷錯誤的時候,他卻再次登門了。
那是初夏的新雨後,與上次相同的時間,茶館里也沒有別的客人。
只是這次,樂添並沒有躲起來,只是扮作茶客,背面朝著牆壁坐了,手捧了一杯茶悠閑地喝。這樣,就算是天王老子進來,也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
客人進來,神情全沒有一絲忐忑,見了我,還是那般儒雅的笑︰「姑娘,我來喝上次那杯沒有喝到的茶來了。」
我抿唇微笑︰「記得。這次大人沒有急事了吧?」
他亦還給我一個爽朗的笑,連連擺手道︰「不會了,不會了。」
又奇怪道︰「你口口聲聲喊我大人,怎麼知道我一定在朝中做官?」
我含笑道︰「雁安的城牆上掉下一塊磚,便能砸中一個提督,兩個參將,一大堆的御前護衛。」
我說完,他想了一回,繼而哈哈大笑︰「姑娘這話說得不錯,雁安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當官的。」
「小女子斗膽開玩笑了。」我用帕子給他擦拭了凳子︰「請坐。」
他坐定了便開始四下張望,而目光所及處,還是桌上的茶具,眼中的光,依舊是炯炯有神。
我為他擺好茶具,這次的茶杯是民間絕難一見的上品青瓷,色澤瑩潤,手感冰清,環繞茶杯的纏枝花更是精雕細琢,每一葉上的脈絡都清晰可見,栩栩如生。
果然,客人甫一近距離見那茶杯,眼中的光芒便似點著了火的干柴般,熱切地燃燒起來,幾乎是立時便伸手抓住那茶杯,急不可耐地把玩起來,與先前的儒雅形象簡直判若兩人。
我沒有刻意地關注他,只是氣定神閑地在一旁用扇子扇火爐,盯著炭上的火焰一點一點地高起來。
「說起來,喝茶也是門學問。光燃料一項,都很有講究呢。」
「唔……」客人自顧自地玩著茶杯,只是在喉嚨里發出無關痛癢的音節。
「通常廚中所用的桑柴火是決不能用來烹茶的,桑柴燃燒時雜質太多,會污濁茶色。松柴火用來煮飯是極香的,用來烹茶卻會影響茶的清香,混淆茶味。相比之下,用炭火煎出的茶是最好的,久煎味美而不濁,茶質清香而彌久。」
「嗯……」客人點點頭,看似在回應我的話。
不過,我相信此刻他的全部的感官已經都聚攏在了那茶杯上,斷然是听不到外界的一點動靜的。
我含笑放下手中的扇子,道︰「我去拿茶葉,大人請稍等。」
他回過神來,臉上是不知所以的恍惚,如從夢境中走出一般,連聲道︰「好,好。」
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巴巴地問我︰「姑娘,上次我飲過的那套杯子呢?怎麼不見了?那套骨瓷的,全杯素白的茶具?」
「哦,那套杯子,因有一個遺失了,再用不得了,我便棄了。」我輕描淡寫道。
他驀然睜大了眼楮,可眼中的光芒瞬間便晦暗下來,似是極為惋惜,又極為失望。
我裝作沒看見,對他微微頷首︰「我去取茶。大人請稍坐。」
他含糊地答了一聲,只是眼神渙散,魂魄如飄在九天外一般。
好像還沒有從方才的消息中走出來似的。
只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我轉身的瞬間便活了起來,甚至,一眨不眨的盯著我的背影,直到我整個人消失在門簾後。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我听見外面傳來樂添的一聲巨吼︰
「!老賊!你猖狂得很啊!」
拿腔拿調,猶如唱戲般感情充沛,抑揚頓挫。
天,那家伙不是說好了只看看熱鬧的嗎?
我來不及多想,急忙轉身出去,卻見客人蜷曲在地,臉狼狽地貼著地面,脊背被樂添用單腿壓制,而兩只胳膊也都被反縛在了身後,一動不能動。
「樂添,你這是干什麼?」我連忙喝止。
「這老家伙,趁你一轉身,就又要故技重施,慌慌張張的就把杯子往懷里藏,嘿嘿,被我抓個現形!」樂添不無得意地仰起臉,鼻孔朝著天噴氣。
我毫不客氣地朝他腦袋上拍了一下,斥道︰「胡說什麼!給我住手!」
他哪里肯干,只是礙于我臉上的天氣由晴轉陰,才不情不願地放開爪子。
我急忙扶起驚魂未定的客人,連聲安慰,又怒對樂添道︰「成日里惹是生非,遲早要把你給辭了!」
客人勉強喝了一口我送上的溫白開水,這才有心去打量這個突然襲擊他的人。
可是,他只看到一張帶著銀制面具的臉,這張臉的上半截都捂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眼楮和鼻子以下的部分。
我贊賞地看著樂添,猶如看到了《我的野蠻女乃女乃》中黃宗澤的扮相,心中頗有成就感。
是了,這張面具,乃是我的杰作。為了讓樂添不被見過他的人辨識出來,我親自為他設計並打造了這樣一張面具,並且堅決摒棄了鑄造師所推薦的銅料材質,強調一定要用因為質地柔軟,而在性能上極不穩定的銀質。
這樣唯一的好處是,帥,並且拉風。所有小說,電視,電影中的耍帥的俠士,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采用這樣的銀面具,縱然挑剔如樂添,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誘惑,在試戴了幾次之後,便答應在不便出面的場合,以面具男的形象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