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睡得並不安生,好容易捱到天亮,我拿著書去庭院里坐了研究,卻依然感覺和若干年前一樣,自己的古文並沒有進步,上面那些繁復的文字,還是讓我看得頭大。
正要放棄的時候,听見身後傳來一聲拖長的呵欠。
緊接著,一個略帶薄責的聲音響起︰
「姐,早晨濕氣重,你坐這里也不怕傷了身體?」
我還來不及回頭,肩膀上已經被搭上了一件外套,手上的書也被某人不打招呼地搶了過去。
嗯,樂添這家伙,對所有經過我手的東西,都充滿了好奇。
我轉過頭去,看見他大咧咧地分腿倚在門檻邊,帶著一臉好奇狀,嘩啦啦地翻著書。
「唔……這是……」我試著想要解釋一下。
「不是正經東西啊!」那廂,他已經得出了結論,並開始狐疑地發問︰「姐,你從哪里弄來的這破書?邪門的很呢。」
「邪門?是了,如果不邪門,我也不會被這東西搞得睡不著覺……」我小聲地嘀咕著。
樂添似乎來了興趣,微微眯起眼楮,將目光停駐在手上翻到的那一頁看著他入神的樣子,我禁不住微笑,這個年紀的小孩,就如加菲一樣,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
他坐在那里看書,我坐著這里看他。
不時有微風將零碎的,或微紅,或雪白的薔薇花瓣吹散,拂過他的臉龐,他卻早已全神貫注進了書中,只是任那花瓣落在書頁上,迎風微動的長發中。
花一樣的時光,花一樣的人。
如此靜好的時光,讓我心中僅余的一點煩惱,漸漸消散殆盡。
未幾,這寧靜,卻被加菲略帶嘶啞的叫聲打破了。
「喵……喵……」
我聞聲抬手,見加菲正兀自端立在牆頭,一聲雪白的皮毛,在晨光的照射下,連毛尖都帶了瑩潤的光澤。
大概是因為春天來了,加菲開始忙于「外事」,我已經一連好幾天沒見著它的貓面了。一見之下,自然分外驚喜,連忙「咪咪」地喚著,順勢張開雙臂,準備迎它入懷。
誰知,加菲只是自顧自地在牆頭來回走著,四只毛茸茸的貓腿頻繁地捯飭,一雙琥珀色的貓眸異常轉來轉去,,口中兀自在喵喵地叫個不停,聲音嘶啞而高昂,如被拉斷了的二胡弦子發出的聲音。
雖然為雄性,但加菲一向是只溫吞而乖巧的貓咪,這樣的亢奮,倒是我從沒見過的。
這……就算是春季,一只貓也不要快活到這樣的地步吧?
樂添本就不待見加菲,此刻更被它刺耳的叫聲擾亂了看書的清淨,便站直身體,看了一會貓,又看了一會我,怒目對著貓道︰「長了個貓樣,其實跟老鼠有什麼區別?餓了就回來吃,沒事就在外頭尋歡作樂,回來之後還有人等著抱。做一只貓,是不是太愜意了一點!」
說罷,拿起書甩手進了房間,似乎不欲再見加菲一眼。
我則留在原地奇怪,本來是義憤填膺的指責,何故在我听來,會有酸溜溜的味道?
不知道他這小孩兒心性,什麼時候能改掉。
我對自己笑了一笑,我轉過頭去,繼續喚加菲。
誰知,這不喚倒好,加菲仰起玲瓏的貓頭,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帶了長長顫音的「喵嗚」之聲,嘶嘎難听,叫聲中竟有著說不出的亢奮,然後,竟四爪失蹄,一頭從牆上栽了下來。
我看得清,連忙上趕兩步,將墜下的加菲牢牢抱在了懷里。
待到了我的手,看清加菲的情狀,我才吃了一驚。加菲的身子竟在不停地顫抖,四條小毛腿兒齊齊地攏在一處,筆直僵硬地向前抻著,而更要命的事,它的眼楮雖然睜著,可原本清亮的琥珀色的眸子卻已變得渾濁發紅,更兼翻了一半到眼皮里去,只路出半個瞳仁和微微發紅的眼眶。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只道是加菲吃了老鼠藥中毒了,才會有這樣的異常癥狀。
腦中也一時沒了主意,只是一遍遍地用手模它光滑雪白的皮毛,一遍遍地喚它的名字。
加菲的身子在顫,我的手也在顫。
正在慌亂間,樂添從斜刺里沖了出來,緊張地扶住我的肩,連聲問道︰「姐,你怎麼了?怎麼聲音顫得那麼厲害?」
我茫然無措地抱著加菲︰「我聲音顫了嗎?哦,加菲中毒了,我要帶它去看大夫。」
說罷,轉過身就往院門走,腦中仍是一片空白。
「這城中,哪有可以給貓看病的大夫啊?」一道淡青色的影子從身邊疾掠而過,眨眼間,樂添已經堪堪擋在了我面前,伸出一根小指,微微撥了撥加菲的眼皮,「姐,你別慌。我看加菲的癥狀,倒不像是無可救藥。」
我如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袖子︰「怎麼說?」
樂添皺皺鼻子︰「你看你,一只破貓而已,至于緊張成這樣——」
大抵是看我神色憂慮,後面抱怨的話,樂添終于還是忍了下去,又俯身察看加菲,他動作極其優雅,而且,一直與加菲之間保持著可觀的距離。
看了一會,大聲地「嘁」了一下,臉上的不屑越發明顯,只是,待把臉轉向我時,又是和顏悅色了︰「姐,你站這里等一會。」
說罷,極快地進門去,未幾,又手拿了一個舀水葫蘆瓢來,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便一把探向我懷中,揪著加菲的頂花皮將它拎了過去,然後又以極為迅捷的手法,將瓢一股腦兒地扣向加菲。
加菲頓時發出一聲短促而有力的尖叫。
「喵嗚——」
水瓢中還能盛什麼?冰涼的水罷了。
他竟然拿涼水澆了病入膏肓的加菲滿頭滿身!
我反應過來,驚呼一聲,待要去接過加菲對它實施保護,樂添的手一松,加菲跌落在地,可是,原本在我看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它,身體竟像是安了彈簧一樣地原地彈了起來,伴隨著一迭聲憤憤不平的貓叫,加菲飛快地竄了出去,幾秒鐘便消失在我的視野。
「這……」我看著加菲消失的牆角,目瞪口呆。
樂添則半是安慰,半是好笑地看著我︰「姐,你就是太笨了。那死貓眼中有婬色,分明是爽到翻白眼;而它的四足顫抖,也是因為爽過了頭,才會出現的抽搐啊。」
我自然是無法相信︰「不會吧?一只貓要受到怎麼樣的刺激,才會失態成這樣啊?」
確實,養貓這麼多年,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只貓有過這樣的異常,很明顯,加菲一定是受到了外力的刺激,才會有方才的反應。
樂添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對貓的感官世界並無研究,無從發表意見,順便丟過一片手帕來,給我擦額頭的薄汗之用。
正在這當兒,原本虛掩著的大門,忽然被撞開了。
一個身著赭黃色綢緞寬袍的肥胖男人,順著被撞開的門,一頭栽了進來,我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他一把,卻被樂添拉住了。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猜,身體失去重心的男人,一下子撲倒在地,下巴與鵝卵石的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摔了個嘴啃石。
而這人倒下之後,眼眸上翻,手腳微微顫抖,整個人如同失控一般,一時根本就爬不起來了。
我與樂添對視一眼。
這與方才加菲的狀態何其相似!
樂添在一旁看著,臉上頗有幸災樂禍的神氣,全沒有伸手去扶那人的意思,我卻是站不住了,走前一步,想要將他攙起。
那胖男人如行將溺水而亡的人看見浮木一樣,死死抓住我伸過去的手,嘴里翻來覆去,不停地嘟嚷著一句話。
「茶,茶,給我喝茶。我要渴死了。」
就在這當兒,斜刺里,飛起一只腳,狠狠地踢掉了胖男人抓住我的手,胖男人的臉立刻抽巴起來,想是吃痛得緊。但我的手卻如被微風拂過一樣,連些微的觸感也沒有。
真不知道這力道是如何把握的,竟精準到這樣的地步。
「不知好歹的死胖子,再敢動手動腳,小心我廢了你這雙豬蹄!」樂添的眉毛擰成川字,極不友好地抓住那人脊背上的布料,如方才拎加菲的頂花皮一樣,輕飄飄地就將目測至少在90公斤以上的胖男人提了起來,扔在一邊。
這次,那男人雖然仍有些重心不穩,但好歹是站住了。
我這才有機會見識他的容貌。此人約莫在三十上下,倒八眉,三角眼,眉毛稀疏,眼窩微突,鼻挺而嘴闊,再加上身上的著裝,本是一個標準的富貴而蠻橫的長相,這樣的人,往往是極重視外在形象的。
奇怪的是,他此刻的品貌。偏偏很不端正。
或者不能叫不端正,簡直是有些失態了。
好像是經過超長時間的劇烈運動一樣,他的額頭上,臉上,乃至身上著的任何肌膚,都呈現出一種透紅的淡粉色,並且在不停地往下在淌汗,連眼角也幾乎沒汗迷住了。精心梳理的頭發,也被汗水浸潤得緊貼在頭皮上,從頭頂騰騰地冒著熱氣,不僅如此,他身上我所能看到的所有毛孔,似乎都在源源不斷地往外面蒸騰著潮濕的熱量。
而他的眼楮,更是透著無數經脈分明的血絲,讓人看了心中一咯 。
就算是跑完馬拉松全程的選手,也不見得有此人的一半辛苦。
他似乎忘了,或者已提不起精神為樂添的無禮生氣,喘息稍定之後,他只是費力地用手撐住牆,幾近懇求地對我道︰「喝茶,我要喝茶。沒有茶,水也好。」
我見他著實是渴得不行,便命樂添舀了一瓢水,在遞給他之前,去雜物房里尋了一些木鋸末,摻在水里遞給他。
他接過水瓢,看見水面浮著一層鋸末,便老大不高興,發了兩句脾氣,意思是怪我作弄他。
我正要解釋,樂添在一旁冷道︰「不知好歹的家伙,跟他有什麼可說的。不如重給他一瓢涼水,直接灌了下去,昏死過去拉倒。」
話雖然談不上中听,可胖男人好歹是明白了我的用心,微微抱歉地沖我一笑,一邊吹著水面上的浮沫,一邊慢慢地將水小口啜飲了下去。
待到這瓢水喝完,他臉上總算是褪去了些許粉紅,找回了一點人色,呼吸也漸漸地調勻了,和我說了幾句話,語言和強調也開始矜貴起來,話語中也不曾提到一個「謝」字。
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狀態,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身處高位久了,很多人情之常理,就被自動地忽略了。
倒是樂天,在一旁另眼瞧著胖子的神態,臉上冷得簡直能結出霜凍來。
「大人,如我冒昧地問一句,您這是怎麼了?天氣照說也不算炎熱,怎麼您會熱到這個程度呢?」
胖男人頗不以為然地望了我一眼,帶著居高臨下的神氣︰「這個,就不是你應該過問的事了,也與你們小民無關。不過,你今天算是救了我一命,我當有所表現。」
說罷,從懷里掏出幾張銀票來,數了兩張給我,然後又將剩下的銀票,小心翼翼地塞回胸襟前。
「 ,你的這條命,就值這兩百兩麼?」樂添側身過來,身出左手修長的食指和中指,漫不經心地拈起那兩張銀票,一臉輕視地在眼前晃了晃,「喲,還是官銀呢,吃皇糧的啊。你大人可真叫大方!」
他說話這樣毫無忌憚,胖男人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想要發作,又礙于樂添之前顯露過的身手不敢怎麼樣,只好忍氣吞聲地將剩下的銀票悉數全掏了出來,擺在桌子上。
我並不是貪戀財物之人,但樂添既然做了主張,我也就默認了。
何況,這胖男人,並沒有博得我為他省錢的好感。如他這般眼高于頂的「高官」,多榨他一點銀子,心中才能稍安。
胖子交了錢,似乎沒有了底氣一般,不太坐得住了,勉強喝了一口我沏給他的茶,煞有介事卻不著重點地評論了幾句,便起身離開了。
「裝模作樣!」這是此人走後,樂添對他的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