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十年不見了,當年那個眉眼俱是頑皮的小霸王,竟然長成了眼波溫潤的美男子,造物主是該有多神奇啊。
何況,他還有著如墨畫的眉,挺拔如峻巒的鼻梁,豐神俊朗的唇,而人中的弧線微深,使得他原本已經無可指摘的容顏,愈發的輪廓分明起來。
何況,他有著如新研豆腐的皮膚,似吹彈可破,更兼長身玉立,舉止風liu,有著風過閑庭的優雅氣度,眼波流轉之間,有著洞察一切的機敏睿智,偏偏又不炫不耀,無論風起或者雨落,都是恬適泰然。
有沒有這樣的傳說,一流的畫匠精心繪制的美男圖,每一落筆,都傾盡畫者的心血與愛慕;畫成之後,被無意路過的仙子撞見,心為之動,吹了一口仙氣賦予生命,然後畫上美男立地成活。
縱然有這樣美艷的傳說,而樂鈺的存在,也會比傳說更加活色生香而已。
「喂喂,什麼跟什麼啊!」樂添大叫一聲,如貓一樣地竄了過來,堪堪插進了我和樂鈺之間,不滿地一會看我,一會看樂鈺,眉心因為情緒的不良而一跳一跳的。
我的目光凝在樂添身上,情不自禁地把他和樂鈺比較起來。
同樣俊美無儔的五官,同樣修長筆直的身材,同樣不可侵犯的雍容。不同的是,樂鈺溫良閑適,似春日飄過曠野的雲;樂添英挺靈動,如夏日蓬勃初生的日。
「姐,不要再盯著這人渣看了,也不要再盯著我看了……很失禮,很丟臉啊。」樂添忍耐不住,伸手想要擋住我的眼楮,「我們回家!」
而樂鈺,也因為我毫不掩飾的察量,白皙的面皮微微發紅起來。
我順勢抓住樂添的手,又熱情地攬過樂鈺的肩膀,完全無視兩個男人身體的同時僵硬,硬生生把他們兩個攏到我身邊,形成三花聚頂之勢。
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蕩,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樂鈺,樂添!做姐姐的,真自豪啊!咱們樂家出的後代,就沒有一個不是絕色的!」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幾乎在同時甩開我的手。
樂鈺尷尬地咳了一聲︰「薇兒,我可記得,我比你還大三歲——」
我額上頓時冒出三條黑線,一直在心理年齡上居高,我還真忘了有這一茬了。
樂添更是將一雙濃眉擰成了川字︰「姐,我只是隨你姓,跟那什麼勞什子的樂家,可是一點關系也沒有。再說,誰要跟這人渣一家子親啊。」
「未知這位是?」樂鈺並未理會樂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聲問我。
我這才想起來還沒來得及給他們兄做介紹。
難怪樂添會跟刺蝟一樣與他針鋒相對,要知道,傾國傾城的美男子看見級別相仿的帥哥,心里總會有些不舒服的,更何況這個人還是素來心高氣傲的樂添。
「這個,是我在坊間認的弟弟,」我忙不迭的掛上溫情牌的笑,又對著樂添介紹樂鈺,「這個,就是我如假包換的親哥哥了。我們同父異母,自小是在一塊長大了,十年沒見了。」
樂鈺頷首微笑,伸出手想要拍樂添的肩膀,卻被後者如躲瘟疫一般地閃過了。
樂鈺微頓,卻只是十分優雅地收回伸出的手,神情間並不見半點惱怒。
倒是我看不過去了,干巴巴地咳了一聲,臉上堆笑道︰「樂添,說起來,樂鈺還是你的哥哥呢……」
「他是他,我是我。我只跟你有關系,跟任何其他人都沒關系。」樂添硬邦邦地甩出這一句,又冷冷地看了樂鈺一眼︰「你從哪里冒出來的?怎麼我一點也沒察覺?」
語氣和語態,都充滿了敵意。
樂鈺此時已經恢復常態,全不與樂添計較,依然是溫文淺笑︰「我緊跟在你們身後進來的,至于你沒發現麼,大概是修為差了點。」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不計較只是表象,說起話來,可也不怎麼友善。
樂添哼了一聲,不再看他,只是轉向我︰「姐,你小心一點,早點回。」
說罷,轉身就走。
臨走前,還不忘踢了地上的流蓮一下,道︰「死了。朝廷的鷹犬來了,這位韓大人的麻煩,大了。」
死了?
我垂頭看了流蓮一眼——果不其然,七竅流血,雙目圓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斷氣了。
觸目驚心的是,他的一雙干瘦如柴的手還突兀地伸著,朝著酒壇的方向,合著那雙滿是血絲的眼中的祈求和絕望,令人不忍睹視。
再看這滿地爛醉如泥的男男女女,心中更加覺得悲哀。被五石散所迷,理智和人倫已經和他們絕緣。許是剛才的狂歡讓他們用盡了力氣,他們盡皆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醉臥在地上,窮形盡相。
幾乎是無法自控的,我喉中發出一聲短促的哀鳴。
樂鈺在我肩上輕拍了兩下,似是寬慰一般,爾後,蹲,伸出右手輕輕從流蓮面頰上拂過,再挪開手時,流蓮圓睜的眼,竟奇跡般地閉上了。
然後起身,在人堆中穿梭,辨認,似在尋找什麼一般。
終于,他停在一對相擁的男女面前,用力踹開那個幾乎是赤果的肥胖男子,而將他身邊已經醉得不醒人世的女子抱了起來。
順手,幫她整了整凌亂的衣衫,小心翼翼。
非常年輕,美麗的女子,黛眉紅唇,冰肌玉骨。被樂鈺抱在懷里,立時嚶嚀一聲,如貓兒一般地蜷了起來,如藕一般的雙臂自然而然地環住樂鈺的肩膀,柔若無骨。
這樣香艷的場景,令我微微面紅起來。
而樂鈺,對她的動作並沒有任何反應,既不迎合,也不反感,甚至連一絲一毫的喜怒也沒有。
「我們出去。」經過我時,樂鈺並不看我,只是這般低沉道。
我便隨了他,離開這所令人目眩神迷的宅邸,拐了七八道彎,漸漸從僻靜逼向鬧市。
樂鈺在臨街的一處僻靜小巷停了,放下懷中女子,對我道︰「薇兒,麻煩幫我照看一下。」
我並不多問,只是安靜地扶了那女子,倚牆站著,看樂鈺離去。
離得近了,依舊在昏睡的女子身上恍若蘭芝的香味便若隱若現,冷凝而幽香,倒不是市井女子所常用的那種廉價的燻香。
只是,燻香雖好,但她身上顏色艷麗、質若薄紗的穿著,多少讓這整個人多了些風塵的味道。
我無瑕也無心多想,更加不想妄自揣度她與樂鈺之間的關系。醉酒了的人,比清醒著的人要沉重許多,我全部的精神,便都集中在如何將她扶住,而不至讓她覺得難受上面了。
好在,樂鈺很快便去而復返了,手中多了一件質地極好,卻不顯張揚的女袍,裹在女子的那層過于輕薄的紗衣外。
然後,他從我手中接過那女子,半摟半扶著走出了僻靜的小巷。
只是為了那女子,不被他人的眼光鎖輕薄。
這樣的樂鈺,讓我感動。
迎面就是一家掛著酒幌的客棧,樂鈺不假思索地朝里走進去,我也就不言不語地跟了上去。
樂鈺只要了一間上房,卻給了一個足錠十兩的銀錠,掌櫃的樂得眉開眼笑,一迭聲地讓小二準備最好的吃食和茶點,隨後就給我們送上去。
直到將那女子放進上房的床上,悉心為她蓋好被子,樂添終于坐了下來,看著我,淺淺一笑。
我早已為他沏好一杯香茶,安靜地等在一邊,等他來了,遞上。
待一口清茶入喉,他眉心間的疲倦才稍減。
一旦和我坐在一起,他好像便忘了身後的女子似的,只是問我,近來可好,為何要離家。並告訴我,我走之後,爹大發脾氣,家里頗不安寧了好一陣子。
他一言一語皆是誠懇,望著我的目光,清而灼。
我含笑听著,待他說完了,便道︰「家中所以會不安寧,只是因為爹心中對五娘有所負疚而已。待這負疚感過了,也就罷了。否則,雁安城就這麼大的地方,倚樂家的勢力,決不至于找不到我。所以你看,我對于家,家對于我,都是可有可無……」
「薇兒,你不要這樣說。」樂鈺截斷了我的話,似是不忍再听。
眉間微蹙起,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如若我當時在家,一定不讓你走。薇兒,你對于我,不是可有可無。」
我垂頭,盡力不讓他看見我的表情,只因我的眼圈,已經微微發紅。相逢是喜事,我實在不願從他瞳孔中讀到惻然,來加劇這份傷感。
待我將頭重新抬起時,已經是一片雲淡風輕,臉上半點陰翳也無。
「你現在怎麼樣?還在皇宮做太子陪讀麼?」
他看著我,唇角噙著淺淺的笑意,目光溫暖而興味︰「你啊,還是當初那般,對外面的事不知不聞。當年的太子已經當了皇上,我現在是御前行走,專司皇上的安全。」
御前行走,幾乎等同于皇上最信任的人。
年紀輕輕便被委以如此重任,我幾乎是雀躍起來,眸中似被光點亮一般,孩子氣地追問︰「真的?」
他臉上的笑意愈濃,頷首道︰「是。」
聲音里包含了無盡的寵溺,真正是哥哥對妹妹的關愛。
我垂眼,驀然看到他攤放在桌面上的手,隱約可見手心上的薄繭。心中一沉,幾乎可以想見他這些年來在宮中所吃的苦,,抓起他的手,手心大大小小的都是劍傷,有陳年老傷,也有尚未結痂的紅痕,忍不住責備道︰「你看看,多大的人了,還弄得滿手都是傷。還嫌身上的疤不夠多嗎?」。
心中不是不內疚的。很久以前,他就因為我的緣故,額頭上和手臂上,各自負了一道傷痕,雖被他額前的劉海和衣袖好生生地藏住了,可是現如今,我幾乎是不能忍受看到他身上多出新的傷痕。
不知怎麼,忽然想到樂添,他那樣自矜自貴的性格,是絕對不能容忍自己光潔幼滑的皮膚上出現傷痕的。
他倒是不以為意,收回自己的手,不讓我再看︰「胡思亂想些什麼呢,大男子頂天立地,多幾條傷痕算得了什麼?倒是你,看看,清減成什麼樣子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著模了模自己的臉︰「瘦了嗎?瘦了更精神。」
他嘆了一口氣,用商量的口吻對我道︰「薇兒,跟我回家吧。」
「我自己有家了。」我微笑著,想起樂添,想起加菲,想起我們在秀水街租住的房子,「是很溫暖的家。」
「無論如何——」樂鈺久久地望著我,唇微微抿起,眉目間有我所熟悉的那股堅毅和執拗,「以前丟了你,是我的失責;從今而後,你不要想著從我視線里走開半步。」
我心中一慌,這樣的話從兄長的口中說出來,似乎也沒什麼不妥,可是,總覺得有點怪怪的……
「呵呵,呵呵……哥,」我特特地把「哥」這個字叫得重了些,順便轉移話題,「你今天怎麼會出現在韓大人的宅邸的?」
樂鈺看著我的眼楮,眼中仍是一派溫和,卻多了些尋究的味道︰「同樣的問題,我倒想先問問你。你們兩個,怎麼會出現在那里?」
我便把加菲中毒,以及那些茶客的事,一股腦兒地和他說了。
樂鈺听了,含笑道︰「這倒也罷了。你的那位弟弟,神通廣大,竟連韓大人這樣隱蔽的宅邸也能找到,又對五毒散知之甚深,不是一般人。」
我見他語氣輕松,但話語中別有意味,竟像是對樂添很感興趣,便忙不迭地道︰「他啊,見天在雁安四處游蕩,所知的原本就比我多一些。」
樂鈺點點頭,倒也不再糾結于樂添的話題了,轉而道︰「我是奉皇命特來調查此事的。早就听說這些人慣于把五石散浸放到酒水之中,開這種狂亂聚會。聖上原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若那些人只是小打小鬧,玩玩也就罷了,但是最近,玩這套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把聖上的妹妹,也攪了進來。」
「聖上的妹妹?」那不就是公主麼?難道公主也混跡在方才那樣混亂的場面之中?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樂鈺點點頭,轉身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就是這一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