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從客棧離開之後,沭陽忽然改口要到金雀宮來,樂鈺無法,只得依從了。
而她來了之後,便把自己關進房間,一直沒有出來過。
原來樂添听到的嗚咽的哭聲,是來自于她。
這麼長時間以來,從諸多零散的片段拼湊起來的故事中,我對沭陽的印象,不外是驕縱,荒誕,古怪,好勝心強。
而我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她的此刻的悲傷。
是什麼事情,能讓一個女人放浪形骸到這樣的地步︰服用毒品,參加狂亂派對,以虐待他人為樂?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沭陽對那個叫崢嶸的男子,用情至深,念念不忘;但人死不能復生,她的痛苦無處排解,逼不得已,才用這種荼毒自己,戕害他人的極端方式來宣泄。
可是,如果她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是崢嶸,那麼為何,進到以她的意識為主導的幻境里,我看到的只有烏雪夜?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而就在這時,我也開始能听到女子的哭聲。是那種歇斯底里的,情緒崩壞的聲音。
樂鈺聞聲,臉上多少有些無奈,道︰「她這樣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我去看看她。」
一個男子,就算有通天的謀略,也不見得能理解女子的心懷。
樂鈺也是一樣。
這里根本是沭陽噩夢的所在,想讓她停止哭泣,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帶她離開這里。
而如果想把她從這種消極敗壞的情緒中解救出來,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帶她離開過去。
可是,誰才是沭陽的過去?到底是駙馬崢嶸,還是民間來的美男子,烏雪夜?
樂鈺和我們打過招呼後,便快速離去。
他似乎並不在乎我們的來意,也不想干涉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而我,已經急不可耐,想要馬上見到環境中的那間密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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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添的記憶,無疑是精準而清晰的,在金雀宮諸多的回廊和院落之間,筆直前行,幾乎沒有走一步多余的彎路。
當他的腳步終于停下來,並將尖俏的下巴微微揚起的時候,我便知道,到地方了。
我的鼻翼下,充盈著馥郁的花香。
而身子四周,是開得如火如荼的夏花。
如斯的花香,令我驟然回想起幻境中的烏雪夜所說的話。
「這間小室,通往金雀宮後花園,現在正是初夏,百花盛開,後花園中蜂蝶密集,而我身上,又沾滿了甜到極點的蜜糖,滲入肌理,骨髓……這窗子若是打開,自會有成百上千的蝴蝶和蜜蜂聞香而來,將烏雪夜身上的蜜糖,皮肉,乃至骨頭,都要采個一干二淨……」
我的心不禁砰然悸動。
也許,烏雪夜的人……或者尸骸,就在附近。
可是這里,一望而去都是花海和樹木,根本沒有住人的地方。
我疑惑地望向樂添︰「你莫不是帶錯地方了吧?」
樂添的唇角微微上揚,又露出那種孩子氣般的得意笑容︰「若能這樣容易被人發現,那還叫密室了嗎?」。
說罷,他微微停頓,眼光瞥了一眼地下。
「你站著的地方,就是密室的入口。」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挪開腳步,果然,在月色和花樹影子的掩映下,有一塊三寸見方的正方青石板,微微泛白,和周圍的青色地磚比起來,要大很多。
樂添俯子,在青石板和地磚之間的凹槽處輕輕撥弄了一下,青石板便緩緩挪動開來,露出黑漆漆的一方空間,任是月光瑩白,似乎也照不進去半點。只見得有同色的台階,通下那漆黑的所在。
樂添站在洞口,往里瞅了兩眼,憂慮地搖了搖頭︰「這地方陰氣太重,何況又是在地面一下,我這一下去,可就算是入地了,太不吉利了。要不,姐,你自己下去好了,我在上面給你把風……」
什麼?讓我自己下去?我心中一百個不願意。可是望著他那笑嘻嘻、似乎吃定我的樣子,我便沉不住氣了,廢話不多說,徑直邁入了洞口。
「哎——姐,我跟你開玩笑呢!」樂添在身後大呼小叫起來,很快一躍到我身前來。
我已經往下走了十來個台階,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了,而他更在我之下,隔得如此之近,我卻連什麼都看不見,心里不是不害怕的。
「哎喲……沒站穩,摔了!」他忽然驚慌的叫了起來。
我「啊」了一聲,心里一咯 ,下意識便伸手去拉他,誰知卻被一雙溫暖的手一把抓住了。
「嘿嘿,姐,逗你玩兒的,以為你生氣了。」
「樂添,你很無聊啊!」
「是啦,我就是忍不住逗你。」樂添嘻嘻笑了,悉悉索索動作一番後,我眼前忽然亮了。
待適應光明之後,我驚訝地發現,這台階四周的壁上,竟然是有火把的。
樂添晃著手里的火折子,一如既往沒心沒肺的笑,原來他根本就是早有準備。
我正要數落他兩句,更深的地下,卻突然傳來「撲通」一聲,煞是沉悶,像是什麼很沉的東西掉在了地上。
一時間,我的汗毛孔集體立正站好,有森森的涼意不斷從心里傳出來,連奪路而逃的心都有了。
「別怕……」樂添輕輕拍了拍我的手,「你就站在這里,我去看個究竟。」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當下,就算讓我單獨離開,我也沒有那個膽。
可是,話說出來,卻變成了︰
「我會害怕嗎?世界上根本沒有鬼。」
是了,我不敢面對的東西,怎麼能讓樂添單獨去面對……做姐姐的,還是要拿出點做姐姐的樣子來。
「咦?姐,你倒是比我勇敢。」樂添頗有興致地研究著我的瞳孔,「不過,開什麼玩笑,這種事情,怎麼可能讓女人逞強?」
說罷,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來,出其不意地,將我的眼楮蒙上。動作輕快而矯捷,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牢固的結就在我後腦上打好了。
「你這是……」我愕然,完全不明所以。
「眼楮看不到的丑惡的東西,就不存在,不是嗎?來,兩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一步一步地,慢慢來。」
原來,他是為了不讓我害怕。
這小子,平時看起來毛手毛腳的,什麼時候細心到這種地步了?
此刻樂添的聲音听起來異常柔和,從來都是我像哄小孩一樣哄他,此刻,我們的角色卻調換了過來。
很怪的感覺。
不過,眼楮被蒙上紗布之後,眼楮所能感覺到的,就是一層微微的光亮,再無其他,心果然慢慢靜了下來。
台階並不很長,大約走了三十步,便到了平地。
而這平地,卻似乎很長很長。我的眼前一直是淡淡的溫暖的黃色,因為每走二十多步,樂添便停下來,用火折點亮前面的壁燈,而他至少停了有幾十次。
可以想見,這是多麼龐大的一個地下宮殿。
就當我以為這蒙面的行程要無休無止的進行下去的時候,樂添停住了。
我听見,他推進了一扇門。他之前也試著推過幾次門,但所有的門都是緊閉著的。
我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了起來。
樂添站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才低聲道︰「姐,什麼也沒有,我們回去。」
我卻說什麼也挪不開步子了。
整個地下室,都彌散著一股淡淡的花香,隨著我們步履的前行,這花香愈發濃郁。而現在所站的位置,似乎是所有花香的來源。
有習習的風,從耳畔輕輕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