沭陽的事過去之後,薔薇茶館里的生意莫名的好了起來。
從前總是三兩天才有一個客的,現在卻幾乎每天都有,其中不乏秀水街的街坊鄰居,為一些雞毛蒜皮小事而來。這樣的客人,我們只是象征性地收一點錢,以充茶水費。
而向來以高貴生活品質自居的樂添,也並沒有如我想象中那樣排斥這些市井俗客。他偶然對我說過,這些嬉笑怒罵盡皆寫在臉上的普通人,倒比在宮中那些永遠笑容可掬的達官貴人要可愛得多。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若來客是年輕女子,總會咨詢我的同時,用袖子掩著嘴,偷偷瞄一眼樂添,然後低頭吃吃的笑。若有幸能被樂添催眠,則更是面泛紅霞,眼閃桃花。
我笑著對樂添說,你看,你成了我們薔薇茶館招徠客人的一道金字招牌了,什麼時候有相當的,姐姐留著意。
樂添總是一臉不耐,拂袖就走,從此但凡有年輕的女孩子來,他總是躲得遠遠的,連影子也瞧不見一個。
真是難搞的小孩。
而較好的消息是,隨著實踐次數的增多,我和樂添在催眠讀心上的配合,也逐漸默契起來。
慢慢的,也算是看慣了世間的光怪陸離,閱遍了常人的喜怒哀樂,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能輕易叫我動容了。
直到那一天,一個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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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沉重的嘆息,目光幽深,下頜胡須疏于修剪的清瘦男子,沉沉地在我面前倒下。
他是在這個傍晚,冒冒失失闖進我茶館的客人。進來,卻不是為茶,而是為那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血薔薇。
那是樂添新買進的品種,血一般的花,顏色鮮艷到刺目,帶著凜冽的煞氣。樂添極是愛它,花開後尤甚。
而我對那紅到妖艷的花朵,卻總是不忍多看。
總覺得,那仿佛已經不是薔薇,甚至已經不是花,而是一個承載了刻骨愛恨的羅剎。
可如同所有刻骨的愛恨都容易瘋生一般,那血薔薇自移植進來,不到一個禮拜的功夫,便已經瘋長出了牆外,遙遙地探過牆頭搖曳,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然後才發現這里有一所薔薇茶館,順道進來喝一口茶。
但大多數,都是皺著眉頭,說這薔薇花色過于濃烈妖冶,帶著不詳的氣息,應當盡早連根拔除。
我听了,也只是笑笑,心中並不認同,雖然我也不喜這血薔薇。
人們心里住著鬼,卻總要把藏于心中的戾氣,轉嫁到無辜的事物身上,偏偏還要描繪得繪聲繪色,豈不是這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這個客人,也是被這不似花的花吸引了,才進來的。
那時的他,一臉的落拓,半舊的青衫上,沾著觸目驚心的血跡,口中一直在念著一句重復的話。
離得近了,才听得,竟然是︰「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說這話的時候,他神情呆滯,眸光渙散,幾乎是瘋魔了的樣子。
我沒有勇氣前去招待他,樂添自告奮勇地上了。
事實上,樂添對這種落拓寂寥的客人,總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遠遠強過于對那些道貌岸然的達官貴人的態度。
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
樂添上前問了他幾句,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待要請他進屋喝茶,他也全無反應,只是一味地站在那里看花而已。
直到黃昏將至,我去沽了上好的酒回來,開塞之後,酒香四溢,他灰蒙蒙的眸子才陡然一亮,覓著酒香而來。
可是,只是喝酒,一口菜不動,一句話不說。
「你有心魔,我能幫你嗎?」。到最後,我試探地問。
他驀然抬頭看我,眸中的煞氣驟然凝聚,死死的盯著我。
我心中一驚,一味蒙蔽于他的落拓,我竟忘了,和這樣的人相處,本就是件危險的事情,若還要動手去揭他的傷疤,無異于與虎謀皮。
樂添也警覺地坐直了身子,隨時準備出手。
叫我意外的是,這種危險的氣息只是一瞬而過,須臾,他如同一只倦了的大鳥一般,垂下頭,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好。」
得到他的許可,我們開始對他進行催眠。
而現在,他終于轟然倒下了。
我知道,是樂添的催眠,在發揮作用了。此前的一炷香的時間內,樂添一直坐在角落里,半垂著眼簾,口中念念有詞,動用著催眠咒語。
待男人倒下之後,樂添慢慢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與以往催眠後的輕松相比,此時的他,臉上是用功過度的疲倦,連額上也浮上了一層薄汗。
「這個人意念強大到可怕,我費了好大的力,才勉強控制住他的頭腦,說服他躺下。」樂添頗有些可惜地看著這個頗有些劍客氣質的男人,然後,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接下來就看你的嘍,姐。」
我凝望著這個人,他已不再年輕,但仍可以用俊朗一詞來修飾。而除了那雙讓人過目難忘的深邃雙目以外,他的一雙手也格外引人注目。
從手背上看,指節修長,骨節有力,是一雙值得贊美的漂亮的手。
可是從手心來看,卻長滿了老繭,掌心的紋路,都似乎已被放肆的繭層所掩蓋,看不清楚了。觸感堅硬,如冰冷的生鐵一樣。
樂添看出我的感慨,在一旁補充說︰「只有將沉重的兵器握了成千上萬次,並在手掌中反復磨練穿梭,才會練就這樣一雙鐵手。」
輕狂如他,是從來輕易難對任何人表現出贊許的,可這一次,我從他的語調中,分明听出了恭敬和肅穆。
于是我更加不敢小覷這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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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垂目,高度集中注意力,並動用了最深的意念,來讀他的過往。
以往,我進入旁人的記憶時,得到的總是零散而不成段的片段,有些甚至如夢境一般模糊瑣碎,連拼湊都成困難。
可是,大抵是因為人腦有別,迷糊的人,回憶往往混亂不清,而嚴謹的人,就算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也是完整無缺,沒有任何遺漏的。
所以,這一次,我得到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一個令我深深動容,許久之後都不能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