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完全能理解沈流溪對莊炎的恨了。
我曾經從莊炎的追憶里。知道過他們曾經有過的是怎樣纏綿悱惻的過往,而那個在我面前表現得那般情深意重的好郎君,竟在受到誘惑之後,做出這樣為人所不齒的事。
原來,不同的故事從不同之人的口中講出來,往往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面。
我終于明白,莊炎之所以在對自己離開婚宴後所發生的事只字不提,甚至在我讀他的潛意識之時,也找不到與那段往事相關的任何痕跡。
大抵是在他心里,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這樣下作之人,所以選擇性遺忘。
如果說沈流溪此前的話已經讓我對這件事產生了顛覆性的認識,那麼,接下來沈流溪說的話,則讓我對這個女子的不幸和痛楚,強烈感同身受。
「我听到他們說的這番話之後,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又如被雷擊了般,周身麻木不仁。靈魂都似乎出竅了。雖然如此,還是一味地不肯相信,不相信他會能做出這種事情。然而似乎是出于慣性,嘴上還在兀自掙扎。說著連自己也不肯相信的話,蒼白地替莊炎辯護。他們為了讓我徹底死心,又或者是為了教我認清事實,好快些將我驅逐出這院子,又將莊炎與冷柔大婚上分發的喜帖和贈禮擺給我看。我見那大紅的信封上,鐵一般的黑字落墨分明,那字是我化成灰也認得的,意氣風發,鋒芒畢現,這世上除了莊炎,再無一人能有這樣的筆跡。我曾經愛屋及烏,對他的筆跡愛慕至深,可如今,那尖銳的筆鋒,卻如無數柄鋒利的劍一般,直殺到我心上。我怎麼也無法相信,曾經的山盟海誓還猶在耳邊,而結局已經在毫無察覺中暗改……我只覺得絕望,突如其來的絕望,一口血從心田漾至喉頭,我就這樣失去了知覺……等醒來之後,我人已經在流雲山莊髒污的牆角下,身上大紅的喜服被扯爛,而,是撕裂般的疼痛。」
撕裂般的疼痛……
難道……
看著我不可置信的眼神,沈流溪倒顯得很平靜,道︰「我被莊炎那群衣冠禽獸的‘朋友’奸污了。然後丟出了流雲山莊。」
我內心受到劇烈的震蕩,誰知莊炎的背叛竟不是這悲劇的結局,誰能想到這悲劇欲去還留,給沈流溪這樣冰雪做成的人這樣的致命打擊。
「姑娘,你可能想不到,在覺察到自己不再是清白之身之後,心中竟感到一陣莫名的暢快。我的清白,本只是為了莊炎,如今,它隨著他的背叛,一同離我而去,我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命,一場早已注定好了的戲。我身上越痛,就越感覺到我和過去清清楚楚地劃上了分界線。從那天開始,沈流溪再不是沈流溪,我不再是我。我要用我的余生,來讓莊炎償還。可是怎麼償還,我一無所知。我什麼都沒有了,身上連一套完整的衣服也沒有,身無其所。心無所托。可是,心中無所懼怕。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倒要看看還能不能更壞。」
我不由得為沈流溪深深震撼,單看外表,我絕想不到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會有這樣大的決心和勇氣,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換做是我,我能做到她這種程度嗎……或許,對我而言,遭遇這樣重大的變故,已經足以毀滅我生存的勇氣了吧……
「好在我知道流雲山莊有一處暗門,或許是他的朋友不曾知曉的。趁著當時天黑,我潛了進去,只不過半夜的功夫,這山莊竟是被打劫了一般,被他們破壞地一塌糊涂,哪里還有半點往日繁榮崢嶸的景象,不過,這一切和我已經沒有了關系。我要做的,只不過是潛回我的屋里,把舊時穿的衣服找出來。房間里也已被翻得一片凌亂,所有值錢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所幸我的衣服還沒有被動過。我便隨便卷了幾件,無心它顧,仍舊照原路潛了出去。彼時天已經蒙蒙發亮,我最後一次回首凝望流雲山莊,從前只覺得它的輪廓巍峨恢宏,如今看來。確是嶙峋怪異,污糟不堪……天知道我以前竟是被豬油蒙了心,被他的誓言遮了眼……因身體有種種不適,我在城外找了個廢棄的破廟暫且住了下來,還好那段時間正是夏末秋初,流水清澈可飲,破廟外還有一顆老舊的棗樹。果實雖然酸澀,卻還可以入口。我便飲著這流水,吃著這野棗,心想,把身體調順了,便出去找些伙計干。雖說從小就被教導,女子不可拋頭露面,可如今時節不同,也顧不得那些了。我以為就算艱難,還是能熬過去的。而老天似乎要著意和我對著來,接下來的幾天,我發現自己昏倒前的那種難以言說的心情激蕩,以及後來吐的那一口血,竟給身體埋下了病根,自此之後,我x夜咳嗽不已,勉強變賣了幾件衣服換了幾個錢。看了大夫,才知道竟是好不了的頑疾,隔幾日便要服用人參養容丸調氣的,否則,性命便堪憂了。可那時,我連飯也吃不起,連命都活不了了的,哪里還有錢去養這病?就這樣一日拖著一日,那病竟恣意發展起來,終有一日,我覺得大限將至了。娘家是萬萬回不去了的。我當初那般自信滿滿地忤逆了爹爹的意思,執意嫁進流雲山莊。若婚後夫妻恩愛,日子過得紅火時,我或可回家看一看,爭取獲得爹爹的原諒,可惜我那時已潦倒到將死的地步,回去只是徒然給爹爹丟臉而已。況且,我雖潦倒將死,可心中還是留有一份驕傲,若讓我這般情況下回去見爹爹,我寧願自我了斷了痛快。」
「可是,我又是萬萬不能死的。我不能死,不能死。怎麼能死?莊炎他還好好地活著,和那個叫冷柔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生活和睦,意氣風發。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心如刀絞,不是為他,而是為我自己不忿︰我一定要活下去,不管采用何種手段,都要活下去。我用最後的一點錢,買了一劑提氣救命的藥,將自己收拾利落,徑直走進了青樓之中。」
說到這里,她對我笑一笑︰「如今想起來,這一步竟是對的。若我當初沒有選擇走這一步,而是隨便找了份謀生的行當,我說不定連藥也吃不起,反倒白白耗費了青春,而報仇雪恨四個字,更是無從提起了。」
我則失語,只是給上寬慰的、連自己也覺得蒼白的微笑。
若是在半個時辰之前,我還會覺得這女子簡直不知廉恥,可現在,我除了尊重,找不到第二個可以形容我心情的詞。
對人來說,活著比天大。
就算采用再極端的手段活下去,也比在痛苦的煎熬中懦弱死去的人。強大百倍,千倍。
我尊敬這樣的人。
「那間青樓的名字,姑娘想必已經知道了。甚至在邁進青樓的第一步之前,我腦中都從來沒有過這個想法。媽媽(老鴇)見到我的第一面時,極為不耐煩,因為盡管我著意掩飾了,她仍舊一眼就看出我是一個重病之人,縱然容貌上再佔優勢,也斷不能留的,若死在了她那里,白白給她添了晦氣。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說,若我要死了,她大可以將我趕出去。況且,我這病並非無可救藥,只是缺錢吃藥而已。為了說服她將我留下來,我當場表演在女兒時拿手的那些技藝給她瞧。並承諾,只要她幫我出錢買藥,我保證能為她賺回百倍的藥錢回來。大抵是見我底子不錯,況且容貌在人中也屬于上層,她請了一個大夫回來給我瞧,確定我這病並不要緊後,終于與我簽了賣身契。因了我的狀況,這賣身契自是比別個女兒的嚴苛許多,可我按手印的時候,卻半點悲哀也無,甚至有一些慶幸。不論如何,我好歹是活下來了。」
「接下來的事情,便沒什麼好說的了。在人參的滋補下,我在一個月內就恢復了血色。繼而很快就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就幫她把藥錢百倍地賺了回來。因為我不需要額外的教,所以算起來,倒比別的女兒還要省了許多銀兩。媽媽喜笑顏開,于是明白是撿了個活寶回來,再加之我溫柔恭順,無所不從,漸漸地竟成了她最賺錢的一個女兒,不出半年,就將她手上原來紅牌的位置頂了下來。」
沈流溪說到此,長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我便遇見了他,就是這個幫我贖身,為我提供住所的人。在與他第一次見面,察覺出他對我的用心之後,我便刻意對他疏遠。因我早已是無心無情之人,因而不想任何人在我身上白用了心。何況自莊嚴之後,我已不相信所謂的男女之愛。他倒也不介意——而從那之後,到現在,已經一年矣。相比較當初與莊嚴的熾烈,我們兩個之間,幾乎是淡如雲水。他沒有多余的言語,卻總是來看我,這半年來,每兩天一次,風雨無阻。我漸漸竟有了心安的感覺。」
我听到這里時,竟莫名替沈流溪感到高興。
心安。一顆心唯有安寧下來時,靈魂才有了居所,身體才不會無所依托。
「……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因為他的縱容,我甚至有些放肆。有時候對他避而不見,這些年來,見過的人,經過的事已經不計其數,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帶給我他給我的感覺。對所有其他的人,我都可以讓自己微笑面對,唯獨面對他時,我總是情緒敗壞,甚至會沒有來由地心慌心悸。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他從來沒有強迫我做任何事,可他幾個月前竟自己給我添置了這棟屋子,幾乎是強迫地讓我住了進來……為了幫我懲罰莊炎,他不惜動用自己並不常用的人脈……我知道此生自己欠他的已經太多太多,不知道用什麼菜能償還呢。」
「他哪里需要你償還什麼……」我不禁嘆息,「沈姑娘,請恕我直言,我很不明白,事到如今,你跟莊炎的恩怨,差不多已經了結。你為什麼執意還要住在這樣的屋子里?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應該很不願意踏進這房間來吧?」
「什麼樣的屋子?」沈流溪茫然四顧,似乎很不明白我說的話,「可是姑娘說的沒錯,他每次來找我,總是在院子外遙遙地喚我,我雖覺得奇怪,卻總不好問。」
我忍不住笑了︰「你沒覺得你現在的房間,跟整個宅邸的風格格格不入麼?再仔細看看,可令你想起從前居住過的地方麼?」
她怔怔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房間,又站起身來推開門,看了看外面的院子。
回首來,是驀然醒悟的模樣︰「我才注意到……這竟跟莊炎的流雲山莊……」
我心中嘆息,故意問道︰「姑娘口口聲聲恨著莊炎,可心底還是保留著對他的情意的吧?」
她有些慌亂起來︰「姑娘這是哪里話!自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對莊炎,絕沒有半點留戀了。他在我心中已徹底死了!可,這……這是何故?當初這房子的構造,的確是按照我的事宜來的,可是我心中絕沒有半點緬懷莊炎的意思!」
我寬慰道︰「沈姑娘不必緊張。請你捫心自問,得知莊炎如今潦倒至一敗涂地,姑娘可曾感到快意?我是說那種淋灕暢快的快意,那種將這麼多年的仇恨一掃而空的,心中如釋重負的快意?」
她微微合上眼睫,仔細地想了半日,臉上竟慢慢的呈現出不可思議的情狀來。
「沒有。沒有。我竟沒有感到快意……這些天,我連夢也做不完整,夢里都是淒涼的畫面。有時候我會夢到莊炎,卻還是當年的模樣……我會夢到那個替我而死的女孩子,她滿身鮮血,而且,竟然長了跟我一模一樣的臉……啊,她根本就是我!我殺了我自己!」
沈流溪的聲音愈發緊張害怕起來,直至有些失控的顫抖,她伸出雙手捂住眼楮,須臾,便有眼淚從指縫里流出來。
「沈姑娘本不是大奸大惡之人,何必行大奸大惡之事?既然戕害他人,當然會感到良心不安。縱然莊炎傷害你至深,你也不忍令他一敗涂地,只是狠著心,才有了今日這些事。在你心中,一直希冀著從前的傷害從來沒有發生過,不管是他對你的,還是你對他的。所以,莊炎在你夢中的形象,還是如從前一樣,清純質樸。你住在這樣一間和從前流雲山莊酷似的房間里,是因為你對莊炎,還沒有徹底放下。」
「我放下了,放下了!」沈流溪流著淚狠狠搖頭,「我如今,心中只有他一個!」
我展顏一笑︰「姑娘終于是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不是麼?既然如此,為何還執念于過去,速速放下吧。如若不然,只怕現在有的,也等不起了。」
沈流溪愕然,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止住了,不再有先前的困惑之態。
「早在沈姑娘邂逅現在這一位有情郎時,你的人生就已經新生,所以,過去的那些事,就只當是前世發生的,跟今世無關。孟婆湯何止是奈何橋上才有?」
我的話止于此,不再多說。
沈流溪怔忪了一會子,自顧自道︰「是了。我成日里只是沉湎于自己的痛苦,卻不曾想過,他雖表面淡淡的,內心何嘗不介懷我的執著?自從他開始為我籌謀莊炎之事開始,他臉上的笑便一日少似一日,只是因為我堅持,他便依了我,由著我。他這個人很少說重話,卻在那日听我說起那個替身計劃時,忽然說,為了我,哪怕是讓他下地獄,他也不會猶豫……到了最後,竟是他替那個與我相仿的女孩戴上人皮面具……」
我听了,也不由得為之動容,頷首道︰「他對你的愛,確已至深了。」
接下來我們又聊了一些別的,也不知聊了多久,她忽然安靜下來,眼楮也變得柔和。「我只是對姑娘講一個故事。這幾年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莊炎自然也不會提起。他是那樣要臉面的一個人。這世界上,姑娘恐怕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們的故事的人。我才感覺輕松了好多,如獲新生。謝謝姑娘耐心傾听,開導。」
說完,她竟向我盈盈下拜,我哪里受得起,趕快扶她起來,連聲寬慰她。
「那麼這牌位……」我望向那個曾經被沈流溪祭奠了三年的假靈牌。
沈流溪臉上的表情異常輕松,站起身,將那牌位摘下,持在懷中,素手輕輕撫模了一遍靈牌,當她的指尖觸過粗糙的牌面時,忽然瑟縮了一下。
原來是牌位中伸出的一根木刺,將她的手劃傷了。
她望著那滴血的手指,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
「既然疼了,何不把刺拔出來。」我在一旁輕聲道。
她似有所悟,照我說的做了,用唇吮住滴血的手指,最後看了那牌位一眼,輕飄飄的丟到門外。
「碧兒,把門外收拾一下。」她提高聲音,輕描淡寫地吩咐。
「這麼多年了,原來我在無謂的憤恨中過了這麼多年。還要多些姑娘的開導。」
我笑道︰「和我有什麼關系呢,我什麼也沒說。是姑娘自己想開了。」
她點點頭道︰「是他,他幫我走出仇恨的陰霾。若沒有他,我無法想象我今日會是怎樣如羅剎般生活。那種不見天日的日子,簡直不堪回想。」
「既然過了,就不要再想。」
她點頭,與我相視一笑。
在她的盛情邀請下,我又喝了一杯茶,待要走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這所整個白天一直保持沉寂的宅子,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原來是沈流溪口中的「恩客」回來了。
我因正好從旁邊走過,得以一睹這個男人的容顏。
長得很秀氣,白面素淨的一個年輕男人,他身子單薄,腰桿卻挺得筆直。單看長相,很難讓人想象他是會做出迎娶青樓女子這樣驚世駭俗之事的青年。
人的勇氣,往往是很難從相貌看出來的,尤其是愛的勇氣。
除此之外,我還看到沈流溪與他注目時,眼中別樣的光輝,瑩潤而溫暖,全不是我剛與之見面時那個深藏而冷冽的模樣。
我相信,他們之間,正在孕育著一顆奪目的珍珠,愛的珍珠。
真正美麗的珍珠在綻放其絢爛光華之前,都會經歷痛苦艱難的磨礪。
我不知道沈流溪的這第二段感情,是否會如珍珠一樣善終,還是會如和莊嚴的那般,墮落至腐朽。
我真心企望會是第一種結局。
後來,沈流溪特意找到薔薇茶館,給我帶來了那個季節最好的茶。
她整個人精神面貌煥然一新,雖然依舊是那樣淡淡的,卻掩飾不住心思的恬靜和眼中的幸福。
她此次來,告訴了我兩件事︰
第一,莊炎當日刺殺「她」,也即她的替身,並沒有下死手。只是劍入胸膛一寸處,力道恰到好處,被刺之人只是受了點皮肉外傷。
第二,她的替身,並不是那個流浪的女子,而是她口中的那個「他」。他在那個晚上,決意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對她的救贖。他以為自己必死,所以給沈流溪留了一封萬言長信,言辭懇切,而意思只有一個,即讓她忘卻痛苦的曾經。
第三,莊炎離開了京城,去了遠方。但冷柔隨之而去,不知所蹤。她的父親,那個德高望重的江湖老者,精神趨于崩潰,一把火燒了流雲山莊。
很久之後,我听聞朝中某高官的兒子,因為行事離經叛道,而被其父驅逐出家門,除非誠心悔過,否則斷絕父子關系。據樂添听來的可靠消息,此事其實關乎風月——說準確點,還和一位昔日名滿京城的風月場中女子有關——
一切都似一場輪回。
我不知道這件事的結尾究竟會是如何。
我只知道,沈流溪的怨懟,已經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