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遠都記得那個炙熱的夏日。他們都還是烏衣少年,縱意著芝蘭秀發,戈戟橫江的青春時,他站在柳葉青青的湖畔對他說的一句話︰「你將錦然讓給了我,我記你恩情一輩子。」
記恩,他或許真的是個記恩的人,這六年來一直如是。
雖然對錦然的拱手相讓,是足以令他悔恨至墳墓的決定。可是,那個人終究還是信守了他的承諾,
如今,他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對他下手了。
走在後面的唐小凌腳下一個不穩,幾乎跌倒。屈逍收回游蕩的心情,牢牢地把住了她縴瘦的臂膀︰「丫頭,跟著我,咱們上京城。」
屈逍履行了他的話,他後來真的就帶著唐小凌,朝著那千里之外的京城前行。
他們鑽出那黑暗的密道,又走了大半個晚上,天要蒙蒙亮的時候,才到了人煙密集的鳳凰鎮上。
青石磚鋪成的街上。幾乎還看不見什麼行人。只有勤勞的早點鋪前面亮起了微亮的燈籠。包子鋪前的蒸籠上熱氣騰騰,整條街上彌漫著誘人的香味。
經過那家包子店的時候,唐小凌忽然站住不動了,她拽了拽前面屈逍的袖子,輕聲道︰「我餓了。」
精明的店主見到這樣的情景,連忙不失時機地吆喝道︰「香噴噴,熱騰騰的包子 ——」
屈逍听她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也早已經饑腸轆轆,當下便毫不遲疑地點點頭,對著那熱情的店主道︰「包子怎麼賣?」
那店主笑逐顏開道︰「肉包子一文錢一個,素包子一文錢兩個,客官要來點什麼?」
屈逍想了想,道︰「給我來五個肉包子,六個素包子。」
「好 ——」那店主拖長了聲音,然後飛快地將包子用牛皮紙包好,笑道︰「五個肉包子五文錢,六個素包子三文錢,一共是八文。」
屈逍點點頭,正要掏錢時,忽然一愣。他的銀票,全都在那件淡紫色的錦袍里,他現在已經是身無分文。
若銀發環還在,他或許還能拿了去當鋪換些許吃喝的銀子。可是現在,他搜遍了全身,卻連塊銀屑也沒模著。
屈逍忽然開始後悔,為什麼沒有在身邊帶點碎銀子的習慣。
店主見他神色尷尬,臉上的笑容也隨之凝固。試探地問道︰「客官該不會是沒有帶銀子吧……哈哈,說笑了,說笑了。」
唐小凌站在一邊巴巴地望著店主手里的包子,喉間發出吞咽口水的聲音。
屈逍只覺得無比地尷尬,他答應了端木要照顧唐小凌,可是現在,他連她想吃幾個包子的願望都滿足不了。
他忽然瞥到了店主那雙灰不溜丟的,沾著些許肉餡的,髒而油膩的布鞋,再望望自己腳上那雙灰黃色鹿皮軟靴,心下一時有了主意。
「我們遭遇歹人,被洗劫了……」屈逍開口對店主道。
「哦——難怪客官穿著這樣的衣服就出來了。」那店主出口譏諷,滿臉不爽之色,手里拿著的包子也準備往回放。
屈逍恍若沒有看見,自顧自道︰「我身上已經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唯有一雙精做的鹿皮靴子,也許還能換幾個錢。」
那店主聞言便望向屈逍的腳上,他雖然不識貨,卻也知道那雙靴子並非常人能穿得起的,當下眉頭一皺,道︰「客官若是去當鋪當了。也許能值幾個錢呢。」
屈逍心中苦笑一聲,他的靴子精工細作,出于皇城里御用的鞋匠之手,當鋪中若有識貨的,一望便知價值非凡。在這樣的當口,他當然不能這麼做,那等于是留下可供那人追索的蛛絲馬跡。
「我們只不過是想買下這幾個包子而已。」屈逍似是無意識地望向店主的腳底,低聲道︰「我看店主的鞋子也有些破舊了,幾文錢的包子,換一雙我這樣的路皮靴子,應該是劃得來的買賣……」
那店主眼珠微微轉動,臉上已重新恢復了熱情的笑容︰「客官哪里話,客官若是贈我一雙靴子,區區幾個包子就當是我請客好了,哈哈。」
屈逍更不多言,彎下腰便月兌掉那雙靴子,與此同時,店主也飛快地將自己的那雙髒鞋月兌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屈逍。
屈逍卻似絲毫也沒有覺得不妥,穿上那雙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布鞋,還就地走了兩步,微笑道︰「不錯,很合腳,穿起來也很舒服。」
那店主知道自己的佔了大便宜,嘿嘿一笑,伸手又多取了幾個肉包子裝在牛皮紙里,爽快地遞給了屈逍。
屈逍接了包子,微微頷首道︰「多謝。」
那店主見他風度儒雅,不禁有些自慚形穢起來。連聲道︰「客氣客氣,下次客官若再來,只管來我這里,我請你們二位吃個飽。」
屈逍不言,只是微微一笑,便拉著唐小凌去了。
那店主呆呆地望著二人遠去的身影,忽然大聲道︰「客官是不是在綠影山被搶劫?官府已經替你報仇啦!昨天晚上,官府的人已經將那整座山都燒了,里面的歹人,想必已經全被燒成焦炭了,連那個臭名昭著的綠蠅公主也死在里邊了,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屈逍身子微微一震,卻並沒有回頭。他知道所謂的綠蠅公主就是指唐小凌,小心翼翼地望向唐小凌時,她卻沒有絲毫的異樣。
屈逍找了處沒人的台階引她坐下,看著她狼吞虎咽的吃包子,眼楮是融融的暖意︰「慢點吃,別噎著,還有不少呢。」
唐小凌點點頭,費力地將嘴里的包子咽下,揚著臉望著屈逍道︰「你為什麼不吃?」
屈逍微微一愣,繼而呵呵笑道︰「我吃不慣這樣的東西。再說也不餓,留給丫頭慢慢吃。」
唐小凌卻不管,揀了一個冒著熱氣的肉包子塞到他手里︰「不行,你也餓了,一定要吃。」
屈逍捏著包子,卻見唐小凌滿懷期望地看著他,一雙大大的泛著瑩澤的眼楮里,竟有種讓人無法拒絕地執拗,便只得將包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小口。他從未吃過這般粗糙的民間食品,以為必然是粗糙而難以下咽的。熟料入口便滿齒皆香,酥軟的面皮香氣,混合著新鮮的肉香氣,竟是從來沒有領略過的鮮甜滋味,令他食欲大動,便情不自禁又咬了一大口,連聲贊道︰「好吃。」
唐小凌的大眼楮里也閃起開心的笑意,嘴里慢慢地嚼著,看著屈逍的樣子,竟似比自己吃還要香。
屈逍吃了一個肉包子,又揀了一個素的,只覺得這個的味道,比起膩香的肉包子,更有一股清新淳樸的香味,便忍不住又贊道︰「我長這麼大,還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唐小凌又咬了一口包子,眼眸低了下去,「餓了吃什麼都好吃。你說你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你從來沒有這樣挨過餓。」
屈逍止不住心中一動︰「你記得跟你說這話的人是誰麼?」
唐小凌搖搖頭,因嘴巴里塞滿了包子而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我記得他的聲音,卻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她頓了一頓,又慢慢地道︰「我的腦子好像壞掉了,有些事情明明就在那里,可是我偏偏什麼也想不起來。」
屈逍一時無語,想要安慰她,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在唐小凌被端木夕霧抱到地洞之前,他最後一次見她,還是她命令手下給他安排住處的時候。那時她還是一個頤指氣使,嬌蠻任性的小女孩子,可是現在卻像變了一個人一般,沉靜而乖巧,心底間仿佛藏匿著巨大的心事。
她好像真的已經忘記了過去的所有。面對這樣的事實,屈逍雖然不能理解,卻仍然選擇接受。
他不去提起她的過往,對昨晚發生的事情更是只字不提。
「你知道嗎?」。唐小凌慢慢地抬起頭,望著眼前沉默不語的屈逍。「我跟你還不太熟悉,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是個好人。」
她的唇角綻開一絲如花的笑意,眼楮里含了笑。屈逍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她純淨燦爛的笑容感染,嘴角也微微地翹了起來,笑道︰「我臉上寫著好人兩個字麼?」
唐小凌搖搖頭,靜靜地望著他︰「你臉上沒有寫,可是我能感覺得到。」
屈逍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好人和壞人,不是光憑感覺就能判定的。丫頭覺得我是好人,可是我也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情……對這個人來說,我說不定是世界上最可憎的人呢。」
唐小凌緩緩地垂下眉睫,低聲道︰「你跟端木好像都有很多故事,我卻一件也不知道。」
她聲音微頓,放下手中沒吃完的包子,似乎已經失去了胃口。
這個世界對于唐小凌而言,是一個全新而陌生的世界。她睜開眼看到第一個人是端木,繼而是屈逍。他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認識的兩個人。他們兩人都對她很好,可是這種好,不是通徹透明的好。他們仿佛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小心翼翼地對她伸出了手,卻拒絕讓她靠近他們的世界。
這種感覺讓唐小凌的面色蒼白,茫然無助。
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經歷過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將要經歷什麼。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知道這些都是什麼人。唯一靠近她的兩個人,卻都有事情瞞著她。
這種局外人的感覺,真的很糟糕。
屈逍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柔聲道︰「我們不是有意地瞞著你,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只會徒然地讓你難過。」
難過。沒有什麼比這種一無所知的懵懂更難過。
唐小凌抬起眼,望著屈逍︰「你放心,我不會打听。不過,若我以後遇到了什麼不高興的事情,也絕不會告訴你們。」
她的聲音清冷,而決絕,渾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能說出的話。
屈逍心中猛然一動,他只道自己是善意,卻沒有設身處地地為唐小凌想過。現在的她,該是需要極度的信任和親近的。
望著她猶如受傷的小獸試圖自衛般的表情,屈逍只覺得心疼。
「端木的事情,留待他以後慢慢跟你講吧。我先告訴你我的事情。」
唐小凌本已垂下頭,听見他這麼講,驀然地抬起首,眼中藏匿的不住的訝異和喜悅。
屈逍溫和地凝視著她︰「我是當今皇上的三弟,穆王。我在京城有所極大的府邸,叫穆王府。你呢,是我在那座山上撿到的一個小姑娘,我準備把你接到我的穆王府做客,所以咱們剩下來的日子,就是向京城行進。」
唐小凌的聲音里滿是吃驚︰「我是你撿來的?」
屈逍點點頭,微笑道︰「嗯,從端木那里撿過來的小丫頭,沉甸甸的,很有點分量呢。」
唐小凌忽然想起端木遠去的背影,心中又莫名地難過起來,低聲問道︰「端木真的會回來麼?」
「當然會,」屈逍篤定地點點頭,「你忘了他說過的話嗎?他一直都是個很守信的人。」
唐小凌想起端木臨行前說的話,是的,他說過會回來找他,那麼就一定不會食言。
她忽然高興起來,眸子里閃著晶晶亮的光。
屈逍伸出手來揉揉她的頭,輕聲道︰「剛才讓丫頭難過了,對不起哦。我的故事還沒有完,現在丫頭已經累了,剩下的以後慢慢地講給你听,好嗎?」。
唐小凌溫順地點點頭。
孩子都是很容易哄的,只要在事後給孩子遞上一顆甜甜的糖果,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孩子一定會破涕為笑。
唐小凌就是這麼一個孩子。
屈逍雖然沒有糖果,可是他撫模唐小凌頭發的動作,比世界上最甜的糖果還要管事。唐小凌似乎很喜歡他的這個動作,如同小貓一樣地眯起了眼。
她仰起頭,重新對屈逍展露笑顏。那笑清純得猶如田野間的一絲麥香,天然干淨,不帶一絲矯揉。
屈逍只覺得心中有些愧疚。這麼乖的女孩子,他再也不該對她有所顧忌的。
想到這里,他柔聲對唐小凌道︰「困不困?」
已經走了一整夜,縱然是個鐵人,也該感覺到疲累了。
唐小凌揉了揉眼楮,點了點頭。
屈逍笑道︰「我知道一個地方,比最好的客棧還要舒適。咱們就上那里休息去,好不好?」
唐小凌開心地道︰「好!」
屈逍很多年以前,就對這座小鎮無比的熟悉了。他牽著唐小凌的手,在這座還沒有完全蘇醒過來的小城鎮里東彎西繞,走一步,就是一處塵封的回憶。
過了不多久之後,他終于停下步,面前是一個空曠的谷場。
正是收割夏稻的時候,谷場里滿滿地堆了如小山一般高的稻草,空氣中飄著新下的稻子青澀而清新的味道。
屈逍找了一處僻靜的稻草堆,伸手扒拉了幾下,一個足以容納一人的空處便出現在草堆中央。
「好了,」屈逍拍拍手,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杰作,對唐小凌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這就是丫頭的客棧。」
唐小凌高興得幾乎要蹦起來,一下子便鑽進小窩里面,身下軟綿綿的,舒服極了。在里面滾了兩下,忽然想起屈逍還沒有地方,便用了疑惑的目光瞧著他。
「我就在你對面,也住稻草客棧。」屈逍狡黠地眨眨眼,很快就在對面的稻草堆上也扒拉出一個舒適的小窩出來。
在唐小凌鼓勵的眼神下,他也鑽了進去,躺倒,愜意地嘆了口氣︰「簡直跟龍床一樣。」
「龍床?」唐小凌重復著這個奇怪的詞,自言自語道︰「龍睡覺用的大床麼?」
屈逍開心地笑了起來︰「對,就是那樣的床。」
「龍床有那麼好麼?」唐小凌嘻嘻笑著在自己的窩里打了個滾,「我看什麼床也不及這里舒服。」
唐小凌說完這句話,很快就睡著了。也許真的是太過疲累,她的小嘴微微張著,竟然舒舒服服地打起了呼嚕。
屈逍笑了一聲,見她睡著,便也閉上眼楮。
眼楮一閉上,白天也變成了黑夜。可是心呢?心門一旦打開,縱是睡眠也無法將它合上。
這麼熟悉的地方,這樣似曾相識的場景。那時的歡聲笑語,猶自在這草堆間晃蕩,只是眼前與他相伴的女子,已經換了佳人。
眼皮逐漸地沉重起來,似睡非睡之間,恍若又听到那淙淙如流水般的琴聲,那雙帶了輕愁的眼眸,那溫柔若春風的話語。
錦然。
蘇錦然。
你明明就在這個鎮上,為什麼就是找不到你?
這一覺很長很長,其間睜開眼楮好幾次,抬首望見唐小凌還沒有醒來,便一頭栽倒再睡。這個谷場安靜而僻遠,極少會有人從這里走過。這也成就了屈逍綿長而斑駁的夢。
迷夢中忽然覺得有些異樣,驀然睜開眼楮,卻見唐小凌一雙晶瑩的眸子就在眼前,目不轉楮地瞧著他。
屈逍大窘,他還沒有在睡夢中被人這樣瞧過,便一骨碌翻身出來,抗議道︰「丫頭,怎麼不叫醒我?」
唐小凌神神秘秘地從背後拿出一樣東西,笑眯眯道︰「你看這是什麼?」
屈逍定楮一看,卻是一只烤的焦黃噴香的鴨子,不禁吃驚道︰「你從哪里弄來的這東西?」
唐小凌揚起得意的笑︰「你猜。」
屈逍滿月復狐疑地打量著她,唐小凌既不會飛檐走壁,又不會偷搶,他實在想不出這小姑娘能有什麼本事能弄來如此上佳的晚餐。及至望到她腳上那雙又破又大,極不合腳的男鞋,這才恍然大悟。
她學著屈逍的樣子,將自己原本穿著的那雙牛皮小靴和某位幸運的烤鴨店店主換了,才換來兩人今晚的晚餐。
「天,」屈逍哭笑不得,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略嗔地擠出三個字︰「傻丫頭。」
兩人就勢坐于稻草鋪成的天然飯桌上,就著紅彤似火的夕陽和滿天如綺的晚霞,大撕大嚼的,吃完了他們人生中第一次共同的晚餐。
————————————————————————————————————————————————————————
夜幕低垂,小小的鳳凰鎮卻似仍舊沒有疲倦,滿街都是璀璨的燈光。鎮上的人們似乎也習慣了這夜市的繁華,紛紛從家里走出來,來到街上享受這和白天迥異的夜間生活。街道兩旁的商鋪里,招攬客人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空氣里漂浮著各色精致夜間小食的香味,誘人食指大動。
除此之外,還另有一種吆喝,另有一種香味,給街上行走的人們,形成極大的誘惑。
那便是青樓里傳來的吆喝,和青樓里的姑娘們身上的妖嬈脂粉香氣。
鳳凰鎮上,生意最為紅火的青樓,便是「鳳凰閣」,佔地百余畝的寬廣面積,拔地而起的三層豪華樓面,飛檐雕龍刻鳳的精工細節,凸顯出它迥異于這鎮上任何一家商戶的華貴。
唐小凌為街上漫溢的食物香味所吸引,在不算太寬闊的街道上東邊走走,西邊晃晃,一路踟躕不前。看到她饞得直啃大拇指的樣子,屈逍不禁再次模了模空空如也的腰間,卻是連一文大錢也沒有。
所以,在望見氣勢非凡的鳳凰閣的時候,屈逍止不住在心中想,這日子還真是難熬啊,連區區幾兩銀子的零嘴錢都掏不起,更別提去這溫柔鄉風流快活了。
他生來富貴,花銀子如流水般,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嘗到貧窮的滋味。
窮人的定義就是︰經過鳳凰閣這樣地方的時候,在門口招攬顧客的老鴇連看也不看一眼的人物。
屈逍現在就是這樣的窮人。
所幸,他從來都是隨遇而安的人物,老鴇不看他一眼,他也不向那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多望一眼,他已經走到鳳凰閣大門中間的位置,就準備這樣匆匆而過了。
街的盡頭,忽然傳來馬車的飛蹄之聲,輕快而富有節奏。一輛高頭白馬拉著的綺麗馬車飛馳而來,竟就在屈逍他們身畔停下。
「讓開,快讓開!別擋了我們姑娘的路!」車夫嗓大氣粗地吼著,揚著的馬鞭在空中揮舞,馬車附近的行人紛紛讓路,生恐那鞭子抽到自己身上。
屈逍和唐小凌也在這群行人之間。他皺著眉,拉著唐小凌,輕巧地避開了車夫的鞭子,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揀了一個斜斜對著車門的角落站穩,唇角掛著譏誚的笑。
他倒要看看,這個排場如此之大的女子到底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唐小凌卻表現得有點異常,一雙水墨畫般黑白分明的眼楮,一時望著屈逍,一時又望向那馬車,竟是坐立不安的樣子。
馬車方才停穩,在門口佇立的老鴇竟也滿面堆笑地迎了上來,親手打開了馬車的門。
一個身著純白素裳,頭上簪著淨白玉花的女子,婷婷娉娉地從車上走了下來。她黑色的緞發如流水般瀉在肩頭,垂到腰間,和通身的素白衣裳相映襯,直若冰潔雪地上的一帶墨色寒流一般,泛著漆黑而清冷的光澤。
鳳凰閣本是煙花之地,最為艷俗不過的地方,這女子卻全直如奔喪一般,通身非白即黑,連一絲色彩也無。
她玉面似皎月,容顏如蘭芷般芳雅素淨,一雙冰眸輕斂,瞧不見任何悲喜。只是那稍蹙的眉頭,隱隱約約帶了一絲輕愁,揮之不去。
屈逍所站的地方,正斜對了車門,能將這女子容貌看個一清二楚。
在見到她容顏的那一刻,他臉上那一抹譏誚的笑意瞬間凝固,連全身的血液都竟似停止了奔流。
那女子,赫然竟是他思念了兩千多個日夜的人,蘇錦然。
他此次前來,最初是奉屈昂之名來考察綠影山龍脈,他刻意地不去想這其間可能蘊藏的陰謀,推卻了門下之人箴誡,而這般欣欣然前往,是源于埋藏在他心間的一個秘密,他要見蘇錦然。而蘇錦然就在這座離綠影山寨不遠的鳳凰鎮上。
他設想過一萬種與她重見的場景,卻獨獨沒有想到這一種。
他呆呆地看著蘇錦然在老鴇的攙扶下,微低著頭快步進了鳳凰閣的大門,待再看不見那縴弱的身影後,他全身凝滯的血液霎時便恢復了奔流,全部涌到臉上來。
唐小凌一直在一側看著他的動靜,目光中充滿了忐忑之意,小心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我們進去。」屈逍的唇微微翕動,發出的聲音不似自己。
他的腳步也開始僵硬地挪動,修長的身材此刻看起來顯得異常笨拙。
唐小凌的眸子有些黯然,垂了頭,低了眉睫,一聲不吭地跟在屈逍身後。
屈逍慢慢地走進鳳凰閣燈火輝煌,鶯聲燕語的大廳,找了一個醒目的位置,眉眼冷然地坐了下來。
見來了客人,老鴇慌不迭地迎了上來,待得看仔細了,發現只是一個落魄的男人領著一個眉目稚女敕的小姑娘。待要不予理會,卻又察覺這人的眉目之間帶著一股雅致,當下不敢小覷,示意使喚丫頭上了茶水,親自上前奉上,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客人,打茶圍麼?」
屈逍緩緩地搖了搖頭,沉聲道︰「我要見一個人。」
那鴇母用手絹捂著嘴巴笑了起來︰「您可說得可有趣極了,來我們鳳凰閣的人,哪個不是來見人的?只是不知道您要見的是哪一位?不是我這做媽**吹噓,我們這里有四位國色天香的姑娘,都是這鳳凰鎮上首屈一指的紅牌……」
屈逍打斷她的話︰「哪四位?」
那鴇母見他打听,知是新客,便伸出右手,眉飛色舞地扳著手指如數家珍道︰「杜鵑,雪雁,鴛鴦和孔雀,每一個都是才色藝俱佳,是我這鳳凰閣的四大台柱……」
屈逍的眼中焦躁的暗影浮動︰「方才進屋的那位姑娘呢?」
那鴇母一怔,上下打量了那屈逍一番,左看右看也不像有錢之人,便呵呵冷笑道︰「原來客人是看上了我鳳凰姑娘。」
「鳳凰?」屈逍悲哀地笑了一聲,「她竟然叫鳳凰。」
「怎麼,客人嫌咱們姑娘配不上鳳凰這名麼?」那老鴇見他出言不遜,一雙描畫得極釅的眉便高高的挑了起來。
屈逍輕輕地搖了搖頭,眉目間竟滿是蕭索的意味︰「這世間哪有她配不上的名字?鳳凰只不過是俗人們臆想出來的俗鳥,她用這個名字,簡直是玷污了她自己。」
「喲,是哪位大人在這里對我鳳凰姑娘出言不遜呢?」
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了過來,屈逍抬頭望時,卻見一個身著寶藍色綢衫,眉眼十分明朗的青年男子,搖著扇子,滿面輕笑地從門外踱了進來。
那鴇母急急地迎了上去,那神情猶如蜜蜂見了怒放的芍藥一樣,殷切之極。
那男子隨意地附和著鴇母的笑,大剌剌地坐到了屈逍對面,不知看到了什麼,身子竟隱隱地震了一下,眉眼間也露出訝異之色,只是稍縱即逝。
老鴇自然是察覺不出任何異樣,只顧著和這位男子說話,神態間極盡討好和奉承之意︰「花公子方才和鳳凰姑娘分開,怎麼這麼急切又追到鳳凰閣里來了?」
「媽媽有所不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花公子漫聲道,他的聲音極為溫膩,似有一股暖暖的春風,直吹到听話者的骨子里,「她前腳走了,我後腳就巴巴地跟來了,所謂如影隨形麼,我願意做鳳凰姑娘的影子,怕她不情願罷了,唉。」
他每多說一句話,屈逍的心上就仿佛多了一根刺進肉中的銀針。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記凶狠的巴掌,無聲地摑在他的臉上。
老鴇越發笑得媚眼如絲,溫聲道︰「鳳凰姑娘才剛上去沒多大一會兒,花公子既然來了,我便召喚姑娘下來相陪,公子覺得如何?」
那花公子連連搖手道︰「自然是我上去尋姑娘,哪有讓她躬親的道理。她在我處消磨了大半夜,想必已經疲累了,我稍坐片刻再上樓不遲。」
老鴇听了他這一番話,眼楮已經眯成了一朵花,花枝亂顫道︰「花公子好細的心,鳳凰遇上公子這樣的體貼人物,可把我這當媽**都羨慕壞了。」
這花公子展顏一笑,又和這老鴇調笑了一回,往她手里塞了一錠亮晶晶的銀子,那老鴇便千恩萬謝地去了,竟仿佛忘了旁邊還坐著個屈逍一樣,看也不曾再看上一眼。
那花公子遙遙地目送鴇母走了,便將一張臉轉向屈逍,微笑道︰「在下花想容,請問兄台尊名?」
屈逍的臉已成鐵青色,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他叫什麼,關你什麼事?」一直沒有說話的唐小凌,忽然開口道。她看出屈逍不太喜歡,甚至是討厭這個人,所以也對花想容懷了敵意,兩道投向此人的目光中,俱是冰冷。
花想容這才注意到屈逍旁邊還有一個紫衣黑發的女孩,听她的語氣不太友好,便知這兩人關系非凡。只見這女孩子臉色蒼白如雪,身子嬌小,目光卻十分凜冽,如同畫中的童女一般,冰潔剔透,不怒自威,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花想容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目光從這女孩子身上移開,對屈逍道︰「兄台方才說,鳳凰這名不雅。那麼依兄台的看法,什麼名字才能配得上她呢?」
屈逍緩緩站起身,竟似完全無視這人一般,轉首對唐小凌道︰「丫頭,走,咱們上樓去。」
唐小凌點點頭,也不問為什麼,也了站起來。
「慢著。」花想容身形一晃,已經擋在了屈逍身前,「兄台身形雖然落魄,但花某卻尊你風骨優雅,沒有半分屈折于你,兄台若是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就不要得寸進尺的為好。」
屈逍懶懶地抬起眼眸,淡聲道︰「你最好讓開。這世界上還沒有我想去而去不了的地方。」
他說的是實話。天大的實話。
花想容微微一怔,隨即便惱怒起來,一直保持著優雅風度的臉上也染上了一層陰翳︰「鳳凰閣是燈紅酒綠,裘馬聲色之地,有銀子就是大爺,沒有銀子的,就乖乖地給我滾蛋。」
他已被眼前這個狂傲的年輕人激怒,言辭之間自然不肯再相讓。他瞧出這人的落魄,現在最缺的就是銀子,故意地拿了這話來噎他。
屈逍的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很快便恢復常態。他沒有和花想容多說廢話,只道了一句︰「讓開。」
花想容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一道迅疾身影攜帶著一抹紫色在眼前一閃而過,耳邊傳來疾風忽過的聲音,再回眸時,那男子已經帶著紫衣的女孩站在了自己身後。
花想容不禁大驚。這人竟能在他神思的一瞬間,生生地從他眼前逃開,輕功造詣之高,實在是太過駭人。
花想容想要上前阻攔,屈逍卻已經攜著那名紫衣女子,電光石火間便到了樓上,那速度根本是他望塵莫及的。
屈逍在樓上站定,放開緊扣在唐小凌腰身上的雙臂,陰郁地大聲道︰「蘇錦然,你給我出來!」
這聲音不僅含著憤懣,更帶了一絲令人心酸的悲涼。唐小凌站在他身後,她自結識屈逍以來,從來見到的都是他如和風般順暖的容顏,何曾見過他這般失態過,當下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被揪了出來。
屈逍的聲音很大,樓上原本緊閉的包房門,陸陸續續地開出一絲細縫,探出一些好奇的頭來。花想容已經幾個大步竄到了上來,虎視眈眈地盯著屈逍。樓下的老鴇等人察覺到情況不對,已經開始叫嚷著要報官了。
如果報官,屈逍一直試圖隱匿的身份,就要大白于天下了。如果那樣的話,他能不能走出鳳凰鎮都很難說。
可是他已經顧不得那麼多,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見到蘇錦然,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問她一句為什麼。
花想容步步逼近屈逍,眼中閃著寒光,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誰,如果膽敢在鳳凰姑娘的門前胡鬧,我都一定讓他死無全尸。」
他伸出手來,一把就抓住了屈逍胸前的衣領︰「我只要一個招呼,府衙的人立刻就來。識相的就趕緊滾蛋。」
他的模樣看起來雖然不善,心卻還是軟了些。對于這個無禮又狂傲的人,他本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也不需要提醒他這層利害關系,可還是忍不住這麼做了。他辦事素來利落果斷,從來也不曾這般拖沓過。可是說不上為什麼,也許是看中了這男子的風骨,也許是佩服他的一身好輕功,總之是不忍讓他落入官府手中。
屈逍卻沒有他這般優柔,他並不言語,右臂微振,花想容近在咫尺的臉上,已經浮現出無比痛苦的神色。他的肚子上,已經挨了屈逍一記凌厲的拳頭。
花想容目光中怒意大盛,正要向樓下待命的從人招呼,只听一聲清如溪澗的聲音低喚道︰「住手」,花想容微怔,卻見那間緊閉的「梧桐小榭」已經緩緩地打開,一個身著純白素裳,面如玉芙蓉般的女子走了出來。
見到這女子,屈逍原本鎮定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一層苦痛之色。
來人正是蘇錦然。
蘇錦然輕抬冰眸,將目光投向花想容︰「花公子,這位客人是我的故人,如果公子沒有意見的話,我想邀請這位客人來我梧桐小榭一坐。」
花想容的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又望了屈逍一眼,果真便下去了。
蘇錦然淡淡地站在那里,眸色輕掃過樓上樓下觀望的眾人,這些人便都知趣地閉上房門,悄無聲息地退下去了。
見余人散盡,蘇錦然便斂了眸,轉了身,再不理會屈逍這個人,自顧自地走進了梧桐小榭。
屈逍也不用招呼,跟在她身後,慢慢地走了進去。
連同一並進門的,還有唐小凌。她是無論如何也要跟著屈逍的。
蘇錦然已經在檀木的八仙桌旁坐下,眼見屈逍進來,卻無動于衷,只是靜靜地捧著茶杯,望著杯中起起伏伏的茶葉出神,倒是在唐小凌進來之時,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化作盈盈的溫暖,甚至還起身,親自給唐小凌沏了一杯茶。
「這位姑娘,請喝茶。」蘇錦然雙手將茶奉上,聲音優雅若江畔芝蘭。
唐小凌接過茶杯,卻並不喝,只是目不轉楮地看著蘇錦然。
蘇錦然倒被她盯得不好意思起來,素手輕撫臉畔,柔聲問道︰「姑娘在看什麼?我臉上有花兒不成?」
「我覺得很奇怪,」唐小凌微微皺著眉,「明明是屈逍先進來,你為什麼不理他,反倒先給我倒茶?」
蘇錦然感覺到屈逍也在看他,眸上漫過一絲黯然,曼聲回道︰「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也就懶得向他獻殷勤了。」
「我想要什麼?我倒要問你到底想要什麼?」屈逍已經受夠了這種無視,也受夠了她的輕慢態度,「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要到這種地方來做……來做——」
「娼ji。」蘇錦然微微抬起下巴,冷然地說出了屈逍憋著說不出來的兩個字。
屈逍的臉已經漲得通紅,連額上也隱隱地出現青筋,聲音低沉有如重重烏雲後的滾雷︰「真想不到,我會在這種地方見到你。」
「奇怪麼?」蘇錦然吹吹茶杯上的浮葉,「任何事,只要我想做,就能做得很好。做娼ji也是一樣。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現在已經是這行中的狀元。這里的富商貴紳都排著隊等著看我一笑,我只需要挑一個自己看著順眼的,陪著喝點酒,唱點曲子,就有大把的銀子送到我跟前來……」
「啪」地一聲。
蘇錦然的話還沒有說完,臉上已經泛起一層火辣辣的痛感,鮮紅的指印留在她晶瑩玉白的臉上,直如雪地上殘留的一汪鮮紅的血,觸目驚心。
蘇錦然閉上了嘴,眼眸中的冰雪在剎那間化作灼人的火焰,一雙殷紅的唇幾欲咬碎。
屈逍的聲音已經近似于悲鳴︰「我問你,為什麼要這般作踐自己?為什麼放著皇城里的榮華富貴不享,放著可以母儀天下的座位不要?為什麼?為什麼?」
「呵,榮華富貴,母儀天下。」蘇錦然喃喃地重復這幾個字,神情變得恍惚起來,「你憑什麼認為這些東西是我想要的——啊,我想起來了,因為這是你屈逍給我安排我命運,所以我蘇錦然就必須感恩戴德地去接受,是嗎?」。
她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屈逍的回答。
屈逍的胸口微微地起伏著,心中沒來由的,一陣又一陣的劇痛接踵而來,幾乎要將他吞噬。
蘇錦然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異常清明︰「我現在過的很好。在我熟知的家鄉,父親雖然遠在京城,也總差人來看我。我在這里,比留在京城要快活得多。」
屈逍頹然地低下頭,他的勇氣似乎已經在剛才的咆哮中用光
蘇錦然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慘然的笑。他其實沒有必要這樣。
她現在已經不恨任何人。不恨屈逍,也不恨那個人。
只是,她仍然不明白,事情錯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怎樣開始的。
「屈逍,我心中一直藏有一個疑問,」她抬起眸,冷靜地看著屈逍,「可否看在你我從前的情誼上,如實地回答我。」
屈逍慢慢地抬起頭,目光中竟盛滿了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