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幾夜的車馬奔波。在一行九人的押送和悉心照料下,唐小凌和屈逍兩個人除了有點痛以外,一路上吃的好,睡的好,倒沒有受太大的苦。
而那九個人,除了對兩人的行蹤嚴密控制以外,日常生活倒是不怎麼干涉,對屈逍和唐小凌也是客客氣氣,沒有絲毫冒犯。
尤其是對唐小凌。他們很快就看出來,這個俏麗清秀的小姑娘,聰明伶俐,對人事的認識又相當淺顯,男人對于這樣的女孩子,總有一種天然的保護,所以,唐小凌跟這幾個人的關系,倒比屈逍這個尊貴的王爺與他們的關系,要火熱的多。
唐小凌的記憶里,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又是第一次坐那麼豪華的馬車,一路上所見的一切都覺得那麼新奇好玩。在所路過的城郭和商市里,見到什麼東西都要嚷著要下車去買,屈逍喜歡看她活潑純真的樣子,從不多加阻攔,要買什麼都是由著她的性子。
而負責看護他們的那些人,也知道唐小凌是小孩兒脾氣,雖然不喜歡她到處亂跑,但每每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總是不得已答應了,卻又不得不派人跟在她的身後,亦步亦趨地追隨著她的步伐……
因為唐小凌具備天生購物狂的潛質,並且在一路上將這個潛質淋灕盡致的發揮了出來,所以當他們一行人抵達京城的時候,整個大馬車已經裝滿了唐小凌搜集來的各種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屈逍看那幾個人不但要負責照看自己的行蹤,還要受累搬運唐小凌買的這些東西,一時哭笑不得,便對唐小凌道︰「那些東西都是鄉野里的尋常玩意,算不得什麼,京城里有的是好上十倍的小玩意兒。不如將那些東西都扔了,我以後給你買更好的。」
唐小凌本來是堅決不肯的,可是屈逍將自己的說法付諸了實踐,很快就領著唐小凌在京城里買了一大堆東西,什麼布老虎,糖葫蘆,面具,好吃的好玩的,每一樣果然都比原來的那些精細的多。
唐小凌見異思遷。很快就忘記了對那些舊東西的執念,將他們全部都拋到腦後,又顧著去玩玩弄那些新的物事了。
典型的小孩子心性啊。屈逍有些憐愛的看著唐小凌,他有時候有一種錯覺,感覺這個小女孩,就像是上天特意送給他的禮物一樣,幫他在這樣陰霾的日子里,也能感覺到一些陽光的暖意。
直到,那個人的,提早出現。
那時候,馬車剛到京城停下來,幾個人去驛站喂馬去了,只留下那個充當茶販的人,寸步不離的跟在他們身後。
唐小凌的注意力,被一個吹糖人的民間藝人完全吸引過去了,目不轉楮的看著那個滿手青筋的老爺子,將滾燙的糖面兒,一點一點的吹成一個個栩栩如生的糖人兒。
唐小凌現在手上有錢,而且是大錢。
幾百兩的銀票,隨手拿出來就是一張,踫見喜歡的東西。出手則更是慷慨,拿出幾張來,眼楮都不帶眨一下的。
所以那時,她將幾張黃澄澄的通寶錢莊的百兩大票子伸出來的時候,不僅是吹糖人的老爺子,就連那些圍觀的群眾,都瞪大了眼楮,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屈逍在一旁看著,苦笑連連,唐小凌的這個亂出手的毛病,跟她說了多少次了,可她根本就沒記性,褡褳里的碎銀子,從來也沒想起拿出來用過……
屈逍只好將自己的碎銀子掏出來,看到眾人再次驚異的眼神,才知道自己又犯錯了。一個糖人兒才2個銅板,而他的銀子再碎也有好幾兩的分量。
屈逍在老爺子的千恩萬謝中收過了滿滿一手的糖人兒,一邊在心底責怨著自己對民間行情也太不了解,竟然連一個糖人兒價值幾何都一無所知,一邊不無尷尬的將唐小凌從眾人的艷羨中牽出來。
唐小凌笑嘻嘻的捧著糖人,舍不得吃掉,只當玩意兒一般的捏在手中,對著頭頂上的陽光看,看著看著,臉上就露出心滿意足的笑來。
她的這副小孩兒情態,屈逍全看在眼里,日子如果能夠永遠這樣單純的開心下去,該有多好,多好呢……
「三弟。興致好高呢。這小女孩,是你的……什麼人呢?」
一個清幽的聲音,傳進屈逍的耳朵,而這聲音,在屈逍听來,卻比雷霆還要響亮。
很長時間後,唐小凌回憶起當年第一次見到屈昂的情形,如果讓她用自己有限的詞匯來形容眼前的那個人,她會有些猶豫的說,那其實是一個相當漂亮的男子。
唐小凌掌握的形容詞很有限,形容一個人長的美,用的最多的就是漂亮,不管對方是男還是女。在她心目中,屈逍,端木夕霧,都算的上是不折不扣的漂亮男子,可是對屈昂,她卻又多了一個形容詞……
她會在漂亮後面加上一句,那人看起來,像陰天。
這是唐小凌對屈昂的第一印象。
她那時雖然對某個叫屈昂的人印象很壞,但是並不知道眼前這個有著一雙如碧水洗過般眸子的清俊男子,就是那個壞人。
因為自從有記憶以來,身邊一直接觸的。都是屈逍,端木這種在相貌上出類拔萃的男子,所以,她的眼楮也開始變得樂于享受這種俊美的異性生物帶給自己的視覺愉悅,無法否認的是,仔仔細細的打量一個美男子,確是人生少有的樂事之一。
所以,唐小凌在看到屈昂之後,就毫不避諱的用自己波光粼粼的大眼楮,一眨不眨的看著眼前這個非常令人賞心悅目的男子。
他一身月白色的青色滾邊錦袍,身量修長硬淨。膚色略有些蒼白,如刀斧削就一般的面部輪廓,線條分明,五官之美,無可挑剔,而他的唇角,明明是含笑的,臉上卻似乎全沒有笑意可言。
他本是沖著屈逍在說話,而此刻,似乎是留意到唐小凌毫不避諱的打量,便抿起嘴唇,收了笑,眉頭微微皺起,也向唐小凌投來究尋的目光。
「你看我做什麼?」唐小凌感覺到他目光中隱有不善之意,本能地反抗。
「哦,不是你看我在先嗎?」。那美男子毫不客氣地回敬。
唐小凌一時語結,求助似的看向屈逍。
屈逍臉上的輕松表情早已一掃而光,壓低了聲音對唐小凌說︰「這便是我的哥哥,也是當今皇上。」
唐小凌聞言吃了一驚,才知道眼前這個人就是大壞蛋屈逍。
怎麼皇上也是兩只眼楮兩條腿的美男子麼?怎麼皇上也跟尋常人一樣會說會笑麼?
這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只在唐小凌腦子里一閃而過,很快就消失無蹤了,隨即她想起屈逍向她描繪過的關于這個男人的十惡不赦,便不由得憤怒起來。
屈逍在這家伙面前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這個人不僅搶了屈逍的皇位,連屈逍喜歡的蘇錦然也要槍,而他現在竟然這般風輕雲淡的出現在屈逍面前,好像從沒有干過對不起他的事情一般!
唐小凌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膛,搶前一步站到了屈逍面前,揚起下巴道︰「你想怎麼樣?」
屈昂看到這小女孩年不過十五六,眉間卻是那般耀武揚威的神氣,不由得狐疑的朝屈逍道︰「這是你新找的貼身侍衛?」
屈逍淡淡笑笑,伸開右臂,隨意將唐小凌一把攬到自己胸前,唐小凌不由得打了個趔趄,腦袋撞到屈逍的身上,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卻听屈逍清清白白的對他哥哥說︰「這樣嬌滴滴的小女孩怎麼當得了侍衛?不過是我在民間偶遇的,覺得十分合意,隨手帶到府里做貼身丫鬟罷了。」
什麼貼身丫鬟?我才不是!
唐小凌將他的話听得一清二楚的,正要抗議,卻感覺胳膊上傳來了屈逍沉穩的力道,她頓時便明白了,屈逍這是叫她不要多話。
屈昂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唐小凌︰「三弟的眼光向來不錯,這個女孩雖比不上錦然,卻也是很好的。」
屈逍听到他說蘇錦然的名字,臉色驀地一變,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加糾纏,便冷聲轉了話題道︰「有你手下十余人的陪伴,我自然只有乖乖的回去,你又為何放心不下,巴巴的出了皇城來接我?你就這麼怕我跑了嗎?」。
「三弟這說的是哪里話,」屈昂擺手,示意讓剛從驛站回來的那九個人退下,臉上一絲波瀾也無,「皇城是我跟三弟共同的家,三弟從外遠游回家,做哥哥的出門迎接,這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嗎?」。
「遠游?我這一游,差點就陷在鬼門關里出不來了,你該是知道的吧?」
屈逍說完這句話,重重地哼了一聲,便再不多說,牽著唐小凌的手,昂首就往城門里走。
「來呀,將三爺和他的小丫鬟,一道送回穆王府,路上不可有半點差池。」他貿然離去,屈昂也不介意,只在後面毫不含糊的吩咐著。
屈逍本能的停住,只見城門那邊走出一頂藍頂蓋帶棉簾的四人抬的小轎子,安安穩穩的走了過來,停在他們面前,看來這也是等候多時了的。
「你就這麼怕我跑了?」屈逍愣住,盯著那轎子看了好一會兒,才寒聲說出這麼一句。
屈昂並不多言,只是冷冷道︰「三弟請上轎。」
屈逍的眼中浮現出濃濃的悲哀,唐小凌看在眼里,也不敢多說什麼,只是緊緊的抓住他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的力量轉一點到他身上一般。
然後,屈逍握著她的手,頭也不回的上轎,唐小凌也很順從地跟著進去了。
轎子的藍色簾子拉上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看到外面如修竹般佇立著的屈昂,一臉的無動于衷,和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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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府,是唐小凌進到京城之後,看到的最為豪華的建築。
也是她出生以後,見到的最為豪華的建築。
當她第一次走進穆王府的大門時,光是門口的那兩只巨大威武的石獅子,就著實令她心中忐忑了一番,可發現那不過是兩個冰冷冷的石雕時,又不可抑止的興奮起來,在兩只石獅子旁邊流連了好長時間,才在屈逍的催促下,不情不願的進去。
屈逍雖然回到了自己的家,卻一點也看不出高興的樣子來,唐小凌猜想,可能是因為自從下了轎子之後,那幾個轎夫卻一點走的意思也沒有,大大咧咧的跟在他們二人的身後,屈逍走到哪,他們就跟到哪,永遠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唐小凌感覺到自己的某種權利被侵犯了,因為屈逍身後已經有她跟著了,多出的這幾個人算怎麼回事?
而且,正因為她一直跟著屈逍,所以他們跟屈逍的時候,也把她給跟了,這種感覺更讓人覺得不爽,唐小凌很不高興的找這幾個人吵架,可是什麼結果也沒有,人家根本不搭理他。唐小凌讓屈逍解決這個事情,可屈逍也只是苦笑。
好在唐小凌的不高興很短暫,很快就被穆王府全新的生活給她帶來的新鮮感給代替了。
雖然不太清楚自己此前的人生是怎麼度過的,可是唐小凌能肯定,現在的生活一定是她人生中最為美好的歲月。
穆王府的生活,實在是華麗得讓人眩暈。
唐小凌作為屈逍帶回來的貴客,被安排在了西廂布置極為精巧的房間,房間里黃梨木床,紫檀香桌,錦繡的屏風,理石的地面,在裝修上更是精巧到了極致︰焚香植花,馨香滿室,古董書畫隨處可見。喝茶的茶具,是翡翠雕成的碧玉盞,下棋的棋盤,是金瓖玉的黃金刻。還有極為華貴難得的瑤琴,尋常難見的極品藏書,滿滿的裝了整個書櫃。
可惜這些東西,唐小凌看著都喜歡的不得了,卻沒有一個能為她所用。最初的新鮮感過後,唐小凌很快就發現,這些看起來精美無比的物事,還沒有當初在街頭買的那個糖人給她帶來的樂趣多。
唐小凌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發牢騷了,可是在此之前,屈逍已經將問題完美的解決了。
他竟然將當日在旅程途中,唐小凌買過的東西,問詢過的東西,甚至只是表示過感興趣的東西,全部照樣地買了回來。
唐小凌這才知道屈逍是一個記憶力多麼超群的人。那些東西,有些連他自己不記得了,可屈逍竟全部記在腦子里,並且照樣一個不落的給她買了回來……
唐小凌心里,滿滿的是對屈逍的感激。
除了這些好玩的東西以外,更讓唐小凌印象深刻的,是好穿的……好吃的……
光是錦繡絹綃,綾羅綢緞,各式剪裁新穎美觀的衣衫,襦裙,每一件都讓她目不暇接,一天十遍的換,每天都不帶重樣的……
更別提那些釵環釧鐲,翡翠首飾,珍珠瑪瑙的小飾物,每一樣都是巧奪天工,價值連城,對女孩子來說,賞玩這些東西根本是本能,完全不需要什麼專業水平,連唐小凌這樣幾乎沒有過私人配飾的女孩子,在第一次見到這些寶貝的時候,眼楮里都不由得放出鑽石般的光芒來。
對唐小凌這樣注重實用的人來說,珠寶首飾還最好的。最好的東西,往往是能直接滿足她的東西。
而最直接的,莫過于口舌之欲了……
穆王府的膳房,在唐小凌看來,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地方。
自從知道那膳房的好處之後,每天早上公雞打鳴兒開始,唐小凌就迫不及待的睜開眼楮,穿戴整齊,洗漱完畢,然後就乖乖的坐在餐桌前面,等著服侍她的丫頭把這天的第一頓飯端送過來。
涼拌火腿,蜜汁肉脯,濃香的白米粥,香酥的肉餅,焦脆的油條,馥郁的新榨豆漿……再加上各色小點心,早餐擺上桌的就有十幾種之多。
香香的吃完早餐之後,緊跟著來的就是早茶,和隨後的午飯。吃完午飯,香香的打一個小盹兒,便又可以接著喝午茶,就著濃香的鐵觀音,品新出的各色精致茶點,期待著晚上集膳房之精華于一桌的饕餮盛宴……
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看著桌上那琳瑯滿目的食物的時候,也是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刻。
每當這個時候,唐小凌就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這個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即使是在自己一天之中最幸福的時刻,心上也總會莫名的生出一絲陰翳……
因為她的幸福,沒有可比較的過去。
雖然總是對自己說,這就是最好的時光,過去的那些,既然弄不清楚,就不要去管了吧,她只要好好的享受眼下的人生,不就好了嗎?
可是,總會不由自主的惦念起那個叫綠影山寨的地方,那個叫端木夕霧的奇怪男子,她總會想起記憶之初的那些煙霧,以及許許多多在腦子深處的,怎麼也想不起來的,面目模糊的人……
既然想不起來,就不要再想了。唐小凌搖搖腦袋,繼續開懷的大吃特吃,大嚼特嚼。
除了早飯以外,一天之中所有的餐點,屈逍都是陪著唐小凌一起用的。他很珍惜和唐小凌在一起的這些時光,唐小凌的快樂是有感染力的,也許人生來就是自私的,他屈逍也是如此,那些吃的玩的用的東西,不論多珍貴,都已經激不起他半點的快樂情緒了,而這個女孩子則不一樣,一點再尋常不過的小玩意,都能給她帶來巨大的快樂。
在她眼里,一顆價值連城的夜明珠,和一顆幾乎沒有價值的玻璃球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這些東西都是她沒有見過的,因而在她的眼里,都是寶貝。
他現在什麼也做不了,給這個從沒出過山寨的小女孩提供這些最粗淺的東西,給她帶來一點有限的快樂,也是他現在所力所能及的不多的事情了。
他不知道,還能有多少這樣的時光,可能真的,不多了吧。
那些屈昂派來的人,明目張膽的潛伏在他的穆王府里,無所顧忌的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負責監視的人數量還在不停地增加。
他感覺自己已經是一只被囚禁在籠中的鳥,現在每天所等待的,無非是被囚禁至死的那一天。
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將來會遇到什麼樣的命運,對他來說,都是無所謂的事情了。可是唐小凌呢?她是無辜的,她根本不應該被牽扯到這個漩渦里來……
屈逍一想到這些,就覺得愧對于唐小凌,愧對于她的笑臉。
這生活是一潭毫無希望的死水。
而唐小凌,就是他在這譚死水里所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
他很擔心,一個不小心,連這根無辜的稻草,都要隨自己一道,沉進這無望的死水里……
屈逍的這些消極情緒,唐小凌哪里看的出來,她還是沒心沒肺的過著自己的快樂日子。
這天,她吃完豐盛的午飯,夏日的日頭烈的要命,丫頭們收拾完碗筷之後,將一把藤椅搬到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又將在井里冰鎮好的西瓜蜜瓜之類,用刀切成小塊,盛了一大碟擺在水晶盤里,擺在梨木小幾子上,又泡了一壺清淡的菊花茶,泡好之後,揭開茶蓋,菊花香氣四溢,被泡開的干菊花精靈般的盛開在透明的玻璃壺之中,既好喝,又好看。
不過,唐小凌的興趣卻不在這吃吃喝喝上,對丫頭們精心泡制的花茶也完全沒有上心,只是優哉游哉的躺在躺椅上,兩只腳一翹,將自己整個人掩藏在陰影之中,摘一串葡萄,酸溜溜甜滋滋的一吃,再透過蓋在臉上微張的五指看一看太陽,別提多愜意了。
一旁站立的小丫鬟,一人拿了一只大蒲扇,一上一下的扇著,夏日的午後,吃飽飯就想睡覺,兩個丫鬟都有些無精打采,眼楮也有些睜不開了。
唐小凌和她們說話,她們也是有一句每一句的敷衍,唐小凌覺得好沒趣,便問道︰「屈逍呢?」
丫鬟們對唐小凌這樣直呼自己主子的姓名已經不以為奇,答道︰「王爺用完午膳之後,照例是要回到書房看書寫字的,這是多少年的老習慣了。」
唐小凌皺眉道︰「好無聊的習慣,成天把自己憋在房里,總也不出來曬太陽,跟蘑菇一樣……」
兩個小丫鬟捂著嘴巴遲遲笑道︰「姑娘這話說的真好玩,王爺怎麼能像蘑菇一樣呢?」
唐小凌解釋道︰「蘑菇就是見不得太陽,要在陰影里才能存活,屈逍整天都在書房里待著,可不就跟蘑菇一樣麼?」
「其實我們王爺是很願意到處走走的,可有人不讓啊!每天憋在王府里,我們王爺遲早要被憋出毛病來。」其中一個小丫鬟看來是對主人感情很深,憤憤的抱怨。
「香兒,別亂說話……」另一個年紀較長的丫鬟急忙道。
她們不遠處就站著幾個屈昂派過來的人,把著院門,小丫鬟的聲音特意說的很大,惹得那幾個人往這邊看了好幾眼。
唐小凌雖然沒說話,卻也不無厭煩地看了那幾個人一眼,這幾天這些人像是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後,她早都煩透了。
「我就要出去,看他們能把我怎麼著。」唐小凌低低的嘀咕一聲,扔下手中的葡萄串,就從躺椅上站了起來。
「姑娘,別……」那個年長的丫鬟吃了一驚,想要勸阻,可唐小凌已經大搖大擺的走向院子的圓形拱門了。
唐小凌邊走邊,兩只手也沒閑著,從院子小徑兩邊的花圃里,摘了不少顏色鮮艷的花朵,整整齊齊的捏在手里。
走到院子門口,果然被那幾個人伸手攔住了。
「干嘛?」唐小凌先發制人,很不滿意的瞪起了眼楮。
「皇上有令,王府里的人不得隨意外出,在府內倒是可以隨意走動,我們不管。」攔住她的那人顯然是個頭子,根本沒把唐小凌放在眼里,說起話來十分傲慢,官腔十足。
唐小凌看了看門外的世界,陽光白花花的一片耀眼,她倒也不見得有多想出去。
可是,既然人家不讓她出去,她就非要出去不可了。
「我干什麼要听那個什麼皇上的話?」唐小凌說著,從手里捧著的鮮花束上掐下鮮女敕的花瓣來,用拇指和食指,慢慢的捻碎,像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
那人不耐地將唐小凌拔到一邊︰「臭黃毛丫頭一點事都不懂,快別廢話了,這麼烈的太陽照著,爺沒這個心情跟你墨跡。」
唐小凌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沾滿了花瓣枝葉的手,忽然伸出來,在這個人的人中上點了一點,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睜大眼楮,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
剩余的那三個都吃了一大驚,誰都不明白怎麼回事。其中一個急忙彎去查看頭頭的情況,一個則擺出了嚴正以待的架勢,另一個則已經伸出手來,死死抓住了唐小凌的兩只胳膊,怒道︰「好你個小妖女,你給我們頭兒施了什麼毒?快說!」
唐小凌被他捏的好痛,想要掙月兌,力氣卻一點兒也使不出來,大叫道︰「我不會告訴你們的!你捏死我吧!嘿嘿,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擒住她的那人見她如此刁鑽嘴硬,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手上的力氣又增了幾分,狠狠罵道︰「那我就他**活活捏死你,小他**臭娘們……」
後面跟來的那兩個丫鬟哪見過這樣的情景,都急得流出了淚,偏偏哪里也走不得,那個叫香兒的見唐小凌疼的面色煞白,忍不住失聲尖叫起來。
唐小凌只覺得骨頭都要被捏碎了,但是性格里的倔強作祟,她只是緊緊的咬牙承受這一份痛,齒縫里一個字也沒哼出來。
「住手!」一個充滿了怒氣的聲音從院子的西邊傳過來,「你們在干什麼?」
一個身著淡藍色錦衫的頎長男子快步走過來,正是屈逍。
兩個丫鬟一見是屈逍,便亟不可待的告起狀來︰「王爺,你可來了,方才姑娘只是想出去走走,他們就對姑娘下此狠手……」
屈逍陰沉著臉低聲道︰「還不放手?唐姑娘是我請來的貴客,你們真是吃了豹子膽了!」
那人有些不甘,卻只有手放了,鼻子里哼了一聲,道︰「王爺為何不看看地下?您的這位貴客看起來年紀不大,想不到出手竟是這般狠毒!我們都沒看清她是怎麼出的手,就見我們頭兒一頭栽倒,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王爺,您的這位客人真邪門!」
唐小凌一被釋放,立刻魚一般的跳了過來,緊挨著屈逍站著,狠狠地盯著這個對她痛下毒手的人,道︰「誰讓你們不放我出去?活該!」
屈逍皺眉看了看地上直挺挺躺著的那個人,轉向唐小凌,輕聲道︰「這怎麼回事?」
唐小凌將手上殘留的花扔到地上,道︰「沒什麼了不起的,他只是暫時昏過去了,一會就會醒來的。」
「真的?」那人不肯相信,一臉狐疑。
「不是蒸的難道還是煮的?」唐小凌向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轉身便走。
屈逍俯身撿起那幾朵殘花,快步跟上,低聲問道︰「你玩的什麼把戲?」
「怎麼。連你也不知道?」唐小凌一臉奇怪的表情,望著他。
屈逍更是一頭霧水︰「我知道什麼?」
「這個花啊,你都撿起來了,還認不出來嗎?」。唐小凌皺著眉頭瞟了一眼那被揉碎的花,「這是迷櫻,花瓣里的汁液,能讓人在極端的時間昏迷過去,人事不省……」
屈逍一臉狐惑︰「真是如此嗎?」。
唐小凌沖他俏皮一笑︰「不信我讓你也試試?」
屈逍連忙擺手︰「免了,免了——這花花開艷麗,我穆王府中極是常見,可它叫迷櫻,而且有這麼恐怖的效力,我這還是第一次知道——」
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便下意識的閉住了嘴巴。
如果他不知道,唐小凌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她關于過去的記憶正在一點點復蘇?
她從小便住在綠影山寨之中,認識這種古怪的花草應該不足為奇。可是,她能夠回憶起這樣的細節,這可不是什麼好征兆。
他忽然覺得不安起來,如果是那樣,事情將會變得很麻煩,而端木的囑托,似乎也就很難完成了。
端木說,要讓他盡力保持唐小凌的安全——以及快樂。
可是,一旦唐小凌的記憶恢復,關于綠影山寨被燒毀,以及端木無辜受死的事情,就再也無處可隱藏。
那樣的唐小凌,將永生也快樂不起來。
這是屈逍萬萬不願意看到的。
可是,偏偏又是他無法阻止的事情。
正想及此,兩人已經一腳前一腳後的回到了院子里,那個茂密的葡萄藤下。
丫鬟從屋里搬出另一把藤制的躺椅,跟先前的那一把並排放在一起,唐小凌先躺了下來,翹起腳吃葡萄,屈逍也緊跟著躺了下來,心事重重的望著葡萄架。
「屈逍,」唐小凌的聲音傳來,听起來是少有的嚴肅,「他們為什麼不讓咱們出去?」
屈逍心中一沉。
這件事情,怎麼好跟她解釋呢?
難道跟她說,皇上已經打算這樣圈禁他一輩子?或者,更糟糕,等到將朝中所有支持他的官員們全部鏟除掉,最後再對付自己這個光桿司令?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自己那時對他的宣戰。
從撕掉回鄉請願書的那一刻起,他就把自己的所有後路都給斷了。
只是那時的他,並沒有意識到,事情有這麼嚴重。他真是沒有想到,上台不過幾年的屈昂,已經把下的那把龍椅坐得很穩,很死了。
他早已沒有搶奪回龍椅的實力,而現在,更是連自由都失去了。
失去自由,對他來說,甚至比死還更令他難受。
諷刺的是,死,這個字好像離他也並不遙遠了。火燒綠影山寨那把,就是屈昂試圖弄死他的鐵證。
屈昂是很樂意看到他死的。現在軟禁他,不過是拖延時間,怕引起過分的眾怒罷了。
「最近朝中出了大亂子,皇上想要徹查清楚。不光是我,還有好些官員都被禁止出門呢。過一段時間,等案子查明了應該就會好了。」
反正唐小凌什麼也不知道,在這件事上,對她說點小謊,更是無傷大雅。
然後,他轉過臉來,笑對唐小凌道︰「對了,小凌,剛才那些人,你最好不要跟他們發生沖突,這些人不過是皇家豢養的狗,還沒有狗長的可愛,咱們不跟狗計較,好嗎?」。
唐小凌點點頭,心下有些煩惱。唉,听屈逍這話的意思,好長一段時間內他們都是出不了門了。
雖說這王府好的就像天堂一樣,但是住在天堂里的人,也有外出散步的權利吧……
「呵,良辰美景,還有嬌客相陪,三弟果然是懂得享受人生之人啊。」
唐小凌第一反應就是,大灰狼來了。
而且是那種披著羊皮的大灰狼,狼中之狼。
要不然,他說話這麼和氣干嘛?
她騰的一下從躺椅上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可不正是屈昂。
哈,狗們的主人。
想起屈逍剛才說的話,唐小凌覺得好好笑。
狗們的主人還在沖他們笑……
唐小凌覺得更好笑了。
「臣弟參見皇上。」屈逍也已從躺椅上起來,不卑不亢地叫了他一聲,腰桿挺的筆直筆直的。
唐小凌很喜歡看屈逍現在的樣子,尤其是他在屈昂面前板起臉的樣子,很……動人。
「夏日炎炎好乘涼——朕的御花園里,怎麼就沒有這樣好的葡萄架——」屈昂說著,把一雙眼楮往唐小凌身上瞥了一瞥,停駐在唐小凌微微鼓起的胸脯上,繼續道︰「也沒有這麼好的人。」
屈逍只覺得一股涼意,並著怒意,從腳底板升騰而起,忽的就在心底燃燒起來,寒聲道︰「朝廷正是多事之秋,皇上怎麼有空來我這閑人府。」
「三弟這是在下逐客令?」屈昂淡淡一笑,直直的看進他的眼楮里,「放心,這世上該有的東西朕都有了,這麼區區一個小玩意,朕是不會和你搶的。」
屈逍緊緊抿住唇,冷冷的看著他,卻不再說話。
唐小凌听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也覺得有些不對勁,而且剛才屈昂看她的眼神她也注意到了,那讓她覺得極不舒服,簡直比吃了蒼蠅還難受,她一定得說點什麼才行︰「我不管你是誰,但你剛才看我的那副樣子我決不能容忍,如果不是看在你是屈逍的哥哥,我就該把你的眼楮剜下來,知道嗎?」。
屈昂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將驚詫的目光投向屈逍,可是屈逍還是冷冷的看著他,一點反應都不給。
如果他沒看錯,屈逍的目光中甚至有認同那小丫頭的快意。
他只好對唐小凌說︰「小丫頭,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知道。」唐小凌答的很快,「你不就是屈逍的哥哥嗎?我听說過你,你是皇上,也是一個不講理的大搶匪。」
屈逍先是吃了一驚,繼而覺得心中一陣巨大的快意。
這樣的話他早就想對屈昂說了,卻一直都說不出口。
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不允許他對人說出這樣的話,即使這個人已經糟糕到令他無法忍受的地步。
或許是正午的陽光太耀眼的緣故,此時屈昂的臉上泛著微微的白,看的出來他此時的心情絕對和高興無關。
但是等到他開口說話時,他已經很好的將自己的心情遮蓋了起來,恢復到之前的淡然︰「三弟,她作為你的丫頭,是不是不太好管教?要不這樣,朕將她帶回皇宮,幫你好好的管教一番?」
屈逍還沒待說話,唐小凌已經喊了出來︰「我才不要你管教!要我跟你走,不可能!我才不會去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屈昂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屈逍。
屈逍很清楚,唐小凌之前說的那幾句話,按屈昂的脾氣,換在平常,唐小凌現在應該是連腦袋都不保了,帶回去管教……天大的笑話。
無論如何要保住唐小凌,不能辜負端木夕霧對他的囑托,更不能讓他白白的替自己去了……
保住唐小凌,不管用什麼作為交換……
屈逍只覺得身體里一陣發寒,卻強忍住這種巨大的不適,道︰「皇上若一定要帶走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相信皇上也能看的出來,我已經失去了一切,這女孩子就是我現在唯一的精神寄托,如果她走了,在這時間上我就沒什麼好牽掛的了。」
屈昂眸光微微閃了一下︰「三弟這是在威脅朕麼?你明明知道,在朕的某個願望達成之前,你最好是不要有任何閃失。」
「你個某個願望,無非就是想要知道那個人的下落。」屈逍微微一笑,「關于他的去向,我倒是很清楚。」
「哦。」屈昂輕描淡寫的哦了一聲,卻難掩蓋眼中灼灼的興奮,「他在哪里?」
「此間是說這話的地方嗎?」。屈逍不慌不忙道,又看了一眼唐小凌,「再說,我還想用自己這點可憐的利用價值,保住自己的女人。」
屈昂很快的點了點頭︰「當然,既然三弟明說了她已是你的人,朕怎會做棒打鴛鴦的沒趣之事呢?我原以為,她不過是你府上的一個尋常丫鬟罷了。罷了,童言無忌,朕不和她計較也就是了。」
屈逍強忍住心中不適的感覺︰「你能向我保證,以後也不找她的麻煩嗎?不然,我還是不放心。」
屈昂面色微微一動,多少有些驚異的神色,卻只是淡淡道︰「自然。朕一言九鼎。」
他見屈逍臉上仍是堅定而淡漠的神色,像是不相信他說的話一般,就沖那兩個婢女招了招手︰「去筆墨紙硯,朕要寫一張口諭。」
那兩個婢女慌忙去了,唐小凌瞪著眼楮,不知道屈昂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
只覺得,這兄弟倆之間好像在商榷一個協議,一個與她有關的協議。
嗯。很嚴肅的樣子,除了那天見到蘇錦然的時候屈逍有過這樣的肅穆,她還真是很難看到這樣的屈逍呢。
不一會兒筆墨送到,屈昂便取了一張紙,揮起飽蘸了濃墨的狼毫,在一張素箋上刷刷刷的寫了幾個字,然後遞給屈逍。
屈逍看了紙條之後,面色竟是大為和緩。唐小凌看的是莫名其妙。
屈逍將手中的紙折起,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塊,遞到唐小凌手中,聲音很溫柔︰「這東西一定要收好,若是以後有人為難你,就把這張紙拿出來給他們看。」
唐小凌似懂非懂的接過,那小紙塊掂在手心里,竟有一股沉甸甸的分量,她知道這紙條必是相當重要的東西,從屈逍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
「三弟這下放心了?」屈昂將他二人的情態看在眼里,輕輕一笑,也不知是在笑什麼。
屈逍點點頭︰「可以走了。」
屈昂指向通往外院的小徑︰「走,咱們哥倆上外面聊。」
屈逍看了一眼唐小凌,心中充滿了不舍,但還是很快的隨屈昂走了。
唐小凌只覺得心里很不痛快,這種不痛快,只比那時看見端木夕霧離開自己時的感受強一點——一點點。
好像有什麼東西要丟了似的。
很重要的東西。
唐小凌雙手環著胸,慢慢的蹲了下來。
盛夏的陽光,片刻之前還讓她感覺熾熱難當,可是,現在卻仿佛喪失了威力。
她的心里,有出現了一片空缺,多熾烈的陽光,都照射不到那里。
她不知道,這是她見屈逍的,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