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順太妃之前。我還接待了一些其他的人,其中包括一個小宮女。
雖然穿著和許多宮女一樣千篇一律的醬藍色宮裙,但她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因她長得不算漂亮,卻絕對屬于那種充滿的靈氣的小女孩。
直覺告訴我,她是那種因經過生活磨礪二堅強柔韌的人,這樣的人一般樂觀豁達,應當不至于有太大的心理問題。
更何況,她還是一個相當聰明,有膽識的女孩。
如若不然,我只是初進宮,而且是皇上欽點的「情感咨詢師」,想當然耳,我應當是為王公貴族們服務的——盡管這絕對不是我的意願,她怎麼能有膽量來登我的門呢?
而且,因為有她開了先河,之後來找我的宮女俾人雖然不多,卻也陸續有了一些,而我,是很樂意為這些人做點什麼事的。
在我心里,我還是秀水街的薔薇茶社里的那個尋常女子,而我服務的對象。不該也不能只是高高在上,衣食無憂的貴族。
不管怎麼樣,我猜想不到這樣有膽有識的女孩子,會有怎麼樣的心理障礙。
果不其然,她只是想讓我看一段回憶,而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她叫沈七七。
沈七七的回憶,是關于一段偶遇。
雁安,白渚國的國都。
這一天是臘八,天氣卻是難得的晴好。早半個月下的那一場雪,已經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消失了來過的痕跡,置辦年貨的人們繁忙地在街頭穿梭往來,臉上都是喜氣洋洋,似乎前些時那刺骨陰森的寒冷,已經是陳年舊事一樣。
這是雁安最為繁華的街道,這個時節也是小商販最忙乎的時候,炒瓜子的,切麻糖的,寫對聯的,賣門神貼的,賣炮仗的,都吆喝得不亦樂乎,嗓門一個扯得比一個大,以至于靠在城隍廟的石獅子旁邊的那邊發出來的某個微弱的聲音,幾乎要被淹沒了。
「慶臘八,算命不要錢!五文錢就可以享受全套服務——模骨!測字!看手相!喂,這位大嬸。看你骨骼清奇,面帶紅光,一看就是要走桃花運了。要不要來算上一卦?」
被他點名的這位「骨骼清奇」的大嬸,扭了扭不見輪廓的粗腰,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桃花運?老娘的ど兒子都會打醬油了,你這什麼眼神?」
說罷,湊近了看了那算命的一眼,只見他身上穿著一身破舊的棉襖,這棉襖在他瘦小的身板上顯得肥大無比,再看看容貌,皮膚黝黑,小臉上坑坑窪窪,丑陋之極。大概是天生的瞎子,眼窩子處深深凹陷,此刻正睜著一雙只見眼白不見眼仁的眯眯眼,討好地笑看著她。
大嬸見狀,倒嚇了一跳,拍著胸脯道︰「喲,好丑的小孩子。我天天經過這里,怎麼沒見過你?」
那算命的咳嗽一聲,道︰「新來的。還煩大嬸多多照顧……大嬸。要不要模個骨,測個字?」
那大嬸看他人小小的,卻這般可憐,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字她是不認識的,便對那算命的道︰「模骨吧,看我今年財運如何。」
那算命的點點頭,伸出手來,卻是相當白淨漂亮的一雙手,在大嬸臉上、手腕上、胳膊上一頓亂模,一張巴掌大的臉皺得緊緊的,看來思考得相當認真,模完後,面有難色道︰「嬸子,請恕我直言,從你的骨相看,你馬上就會有一劫,將要破點小財。這劫逃無可逃,在數目上看來卻是無關緊要。你須得保持心態平和,萬萬不可動怒,只當破財免災,觀音大士會在你的功德簿上記一筆的。」
那大嬸听他說的言之鑿鑿,言辭又相當懇切,便信了大半。她想從袖子里模出幾文錢來當做酬勞,手卻被擋住了,抬頭一看,卻見那算命的一臉真誠地「看」著她,道︰「對破財之人,我怎麼能收錢?大嬸請回吧。回去過個祥和年。」
大嬸听了,分外感動,便依了他的,起身走了。
走了沒多遠,忽然覺得不對勁。這人不是瞎子麼?怎麼我沒說話,他便知道我是一「大嬸」,還「骨骼清奇,面露紅光」?
又想到他篤定地說自己馬上會有財劫,便下意識地去模袖子中的暗兜,頓時心涼了半截,兜里的一點碎銀子早已不翼而飛——難怪他不肯要自己的錢,想必是模骨的時候把錢偷了,怕自己察覺!
大嬸氣憤難當,立刻就回頭去找,可那石獅子旁已經是空空如也,哪里還有半個人影了!這才知道自己是遇到騙子了,一坐在那算命的剛才坐過的地方,口中咒罵個不停,忽然發現眼前的青石板上,用黑炭灰寫了一行小字,字體清秀雋永︰「借錢救命,情非得已;若得再見,加倍奉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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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七七掂量著從別人兜里「借」來的錢。徑直去藥店買了幾味藥,又去米店買了點棗子花生紅米之類,七彎八拐地來到一個逼仄的小巷子,進了一個破敗的院子。
伸出手來抹了抹臉,臉上的坑坑窪窪頓時不見了,那不過是她用黏米沾出來的;凹陷的眼眶也飽滿生動起來,那不過是炭灰抹出的效果。至于那雙只見眼白不見眼仁的瞎眼——天知道那有多難,她的眼楮到現在還在痛!
「我回來了!」
床上筆直躺著的那人,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是一個活物。
沈七心慌,忙跑過去看了一眼。見他的眼楮雖然無神,卻還是睜著的,見她過來,還很冷淡地把瞳仁轉到一邊去——雖然很欠揍,卻好歹讓沈七七的心安了下來。
但她也沒忘氣憤地踢一踢床邊,道︰「天天裝死,好玩嗎?」。
那人也不吭聲,只是索性將頭也扭到一邊去。
沈七也不看他,去院子里倒掉瓦罐里的藥渣,奮力地踩了兩腳,一邊口中念念有詞︰「財神來到,瘟神走掉。財神來到,瘟神走掉……」
這樣念了幾遍,進屋時,卻發現床上那人已不知何時坐了起來,一身白衣,臉也蒼白得跟鬼一樣,正目不轉楮地看著她。
沈七七全沒心理準備,口中發出失控的驚叫,身子連連後退,誰知腳又磕到門檻,身體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大頭朝後,栽個大馬趴。
就在這當兒,沈七七忽然感到一陣古怪的涼風,一個不知名的物體從床的方向,疾速向她胸口襲來……
老天,苦守了一十七年的貞潔啊!不能就這麼毀于一旦!
沈七七一咬牙,使出吃女乃的力氣僵住下墜的身體,與此同時。不顧一切地伸出雙臂,居然護住了胸部,平衡也找了回來。
一場後腦勺與地面親密接觸的悲劇,就這樣被扼殺在萌芽階段。
方才那個高速「襲胸」的可疑物體,已經砸到手臂掉到了地上,沈七七定楮一看,竟然是平時用來刷鍋的絲瓜瓤……
這麼軟綿綿的東西,竟然能以如此高的速度運行?
沈七七以不可思議的眼神望向投擲絲瓜瓤的那個人︰「你會武功?」
那人不理。只是大聲地咳嗽起來。顯然是方才扔絲瓜瓤的動作太過劇烈,讓他的氣息受到牽連。
他咳嗽地這樣厲害,連頭也垂了下來,凌亂的頭發順著頸項垂下幾縷,沾染在他白勝雪的衣衫上,如煙似魅。
沈七七不勝感慨,從來沒見過生得這麼傾國傾城的男人,偏偏病得快要死了!死就死吧,偏偏要挑這大過年的,死在她沈七七的塌上!造孽啊!
若換做是別人,沈七七說不定還過去給他捶幾下背,讓他順順氣,可是這個人——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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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能怪我,都怪你,好端端地忽然坐起來,嚇我一跳……」沈七七一邊向瓦罐里塞生藥,一邊偷偷拿眼楮看他的反應。
似乎感應到她的注視,他抬起臉來,迎向沈七七的目光。
沈七七驀然心驚,倒不是因為他目光的冷冽,而是因為他的唇邊,赫然多了一抹鮮血,鮮紅得刺目。
傻子也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征兆。
沈七七慌亂起來,急急地回避了眼神,連藥也不煎了,徑直換了個瓦罐,將早些時候買的棗子,糯米,花生,紅米,一股腦兒放到里面,去井里取了水,將瓦罐放到爐子上,蹲下,用破舊的蒲扇使勁地扇起火來。
一邊扇,一邊用自己也覺得假的輕松口吻道︰「今天是臘八,咱們吃好吃的。我請你喝臘八粥,怎麼樣?很期待吧?」
她原本不指望听到回應。反正自從那天晚上遇到他,到現在,他只說過兩句話。
正因為少,沈七七記得格外清楚。
第一句是︰「救……」說完就暈了過去。
沈七七听了他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搬到了自己的床上。
第二句是在他昏睡了三天之後蘇醒過來時說的︰「不要讓人知道……我在……這里。」
沈七七覺得這句話完全沒有必要,她本也不是長舌之人。況且,你一病號,誰管你在哪里啊!
從那時開始,他就一直保持著沉默,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閉著或睜著眼楮躺在床上,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呃,如果這也叫做事的話。
可是現在,他說了第三句話︰「好。你煮,我等著喝。」
一如既往地是祈使句,一如既往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他之前,一定是一個很有錢的人吧。
只有有錢的人,才會說起話來不帶商量的余地,好像每一句話都是命令一樣。
沈七七倒不覺得有什麼,她習慣了這樣的祈使句,他的,或者是別的任何人的。
從有記憶開始,她都是在這樣的祈使句中長大的。
「沈七七,你去把柴劈了。」
「沈七七,你去把狗喂了。」
現在,她連這樣的祈使句也听不到了。為了照顧這個從天而降的病號,她已經幾天沒有去城南的郭家了,別說打雜的差事保不住,這半個月的酬勞也都泡湯了。
這還不算,因為沒了買藥的錢,沈七七還昧著良心干了不少缺德事,比如方才,城隍廟那一幕……
沈七七幽怨啊幽怨,劫數啊,上輩子欠他的啊。
就像方才,他說等著喝粥,沈七七忽然就來了干勁兒,連扇扇子的頻率都加快了。
沒天理啊!
盡管埋怨著,沈七七還是勞心勞力、甚至有點心甘情願地為這個並不算討厭的男人做了很多事情。
煮飯,洗衣,煎藥,看著他發呆,等等。
到後來,沈七七發現自己的心態發生了變化。
這種變化,非常微妙。沈七七覺悟到,自己不但不討厭他,反倒開始一見到他就覺得歡喜。
她沒經歷過這樣的情感,自然不知道,這樣的歡喜從何而來,只知道自己每天一睜眼,看到他才安心。
她甚至在心中暗暗祈禱,他不要那麼快康復。
雖然這樣想著,但她還是無微不至地照看他,所以,他雖然緩慢卻還是在一點一點地,恢復。
沈七七就在這種甜蜜與擔憂的復雜心情中,一天天,盡心竭力地照料著他。
直到有一天早上,睜開眼楮後,發現他不在了。
他就這樣地走了。
床上留下一塊剔透的玉佩。
非常漂亮。
她不懂玉,卻知道這東西絕對價值不菲。
連玉佩下編織的淡藍色的穗子,都精致得讓人不敢細細觸模。
若沒有他,遇見這樣的好東西,照她的性格,她一定會拿這玉佩換了錢,好好籌劃一下將來,改變自己的人生。
可是,有了他,這玉佩便成了沈七七在這世界上,比生命還要更重視的東西。若要叫她賣了這玉佩,不如殺了她。
她在這城中滿處打听,用她的那點薄弱的可憐的人際關系網,也沒打听出來,這塊玉佩有什麼來頭。
直到有一天,她靈光乍現,想到去拿這玉佩問古董店的老板。
老板很篤定地告訴她,這玉的成色一流,不是尋常市井之人能淘弄到的成色,而穗子的編法更是特殊——是宮中才有的。
一切都順理成章,沈七七便揣著這玉,歷經千辛萬苦,托人在宮中給自己找了一份差事,在浣衣局里做事。
雖是苦差,但她卻樂在其中。經過一天的疲累,當晚上躺在自己的床鋪上,沈七七總會將這玉佩拿出來,珍寶一般地凝望。
沈七七告訴自己,她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將這玉佩還給他。
……
「所以,你只是想找到這個人?」從她的回憶中出來,我望著她的眼楮,聲音很寧靜。
沈七七堅定地點頭。
「那麼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沈七七的眸子閃閃發光。
「姑娘在這宮中,上可見皇上,下可見僕從,是身份最為特殊的一個人。我想,姑娘進入我的回憶,便知道那人的長相,若以後遇見了他,告訴我一聲,我好將他的東西還給他。」
我微笑,心中確定,我很喜歡很喜歡沈七七,這樣的堅定,良善,這樣的聰慧,勇敢,堅持,執著。
「好的。若我見到他,我一定會告知與你。」
沈七七臉上綻開細碎的笑的花朵,對我道了謝,便要告辭。
「沈姑娘慢走一步。」我叫住了她。
她回身,多少有些愕然。
我走到房內,打開自己的衣箱,從最里層,翻出一個香囊。
我曾經做過三個這樣的香囊,發誓要送給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
我已經送出了兩個,唯獨這第三個,還遲遲沒有找到贈送的對象。
我返身出屋,將這個香囊,塞到了沈七七手里。
「與姑娘一見,甚是投緣。這個香囊,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沈姑娘拿去裝個小物件之類,正好相當。」
沈七七先是有些錯愕,繼而歡喜起來,端詳了那香囊好一陣,顯是十分喜歡。
她不多扭捏客套,只是開心地收了,再一次道了謝,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塊玉佩掏出來,放進里面。
走之前,她又一次叮囑我︰「若見到他,一定告知我。我等著姑娘的消息。」
我含笑︰「一定。」
他將玉佩留下,顯是對沈七七有著不一樣的情愫,至少幾分繾綣,是有的。
沈七七,以後會成為我的家人吧。
因為……
我在夢中所見的那個他,不是別人,是我的哥哥,樂鈺。
而樂鈺,似乎是有心靈感應一般,在沈七七離開沒多久,便前來探望我。
他見了我,然後仔細察看了我居住的環境,原本緊繃著的臉,終于有所松懈。
「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看來皇上這次說到做到,給了你完全的自由。這樣也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到底能放心些。」他的語氣,已經轉為欣慰了。
「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倒是你,近來可好?」
樂鈺笑笑︰「我能怎麼樣,皇上的俸祿拿著,優渥的差事當著,世上怕是沒有比我更輕閑的人了。」
我幾乎要月兌口而出︰「當真麼?當真是這樣麼?那麼為何我在沈七七的幻境里,分明看見了受傷到幾乎喪失性命的你?」
可是,我到底是忍住了。
按照沈七七的記憶,樂鈺的確曾經在外辦差時,受過很嚴重的傷,只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到若現在我忽然提起來,會顯得非常突兀的。
「有人叫我把一件東西還給你呢,」我笑道,「只是不知道你如今還記不記得丟過那件東西了。」
樂鈺挑起眉頭,認真地想了想,開玩笑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丟東西是不可能了。如果有一天我真丟了東西,那恐怕也只是我的命而已。」
我的臉刷地一下白了,一時喪失了語言。
樂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話說過了頭,竟然開始變得結巴了︰「我開玩笑呢,你……你還真是當不起玩笑啊!」
「好笑嗎?真的好笑嗎?」。我強忍住心頭的酸楚,質問他︰「這世界上,我唯獨只有你跟楊瑾兩個親人,你什麼不好說,偏偏拿自己的姓名唬我!」
我大概是,從沒當他的面發過脾氣,甚至也沒有這麼大聲地同他說過話。
所以,樂鈺的臉上,呈現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這表情隨即變成了我能讀懂的憐愛。
「傻薇兒,有你在世上,我怎麼能死?」他伸出頭來,輕輕按住我的肩膀,「我錯了,不該開這樣的玩笑。以後絕不會了。」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是為我自己說這話。這世上,還有一人,重視你遠勝于她自己,連我也自嘆弗如。就算為了她,你也不能輕率地說這種話。」
這下,樂鈺開始困惑了︰「有麼?我當真想不到。」
他真的非常認真的想了好一會兒。
我嘆道︰「你留給人家一塊玉佩,人家一直尋到宮里來了。虧得人家這樣情深意重,你卻連她是誰都不記得……罷了,那玉佩,你若果真不記得自己丟失過,我便當是自己撿到的好了。」
然後,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人生之一大奇觀。
樂鈺的臉,紅了。
我從來沒見過紅著臉的樂鈺。
可是此刻,我見到了。
他不僅紅著臉。甚至,連話語能力,似乎都已經喪失了。
而我,卻忍不住從心里笑出聲來。
我聞到了幸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