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上了我曾經最愛的女人的婢女。而如今這個我最愛的女人,卻變成了我的仇人。」宋祁明見到我,如是說。
這句繞口令一般的話,讓我很是模不著頭腦。
宋祁明是外姓王爺,也是當今皇上最為重用的朝臣之一,他的身材頎長,長相冷清,雖然已經過了不惑,面部輪廓間卻很有俊朗的底子,而位高權重,知書儒雅,又給他增添了知性的氣息。
這樣的男人,符合絕大多數少女心中對完美情人的想象。
不知道他會有怎樣的故事。
我進入了他的記憶。
……
雪,密密匝匝地下了一天一夜,到傍晚時分,仍舊將歇未歇,將宮人方才擦拭好的台階,撲了薄薄的一層白,跟人的心思一樣,輕巧,細密。
荏苒低垂著頭。動了動已經站得發痛的腳,雖然穿著厚厚的棉靴,可這半個時辰的靜立下來,腳趾已經凍得跟鐵一般,幾乎沒了知覺。
這是大寒,冬日里最刻薄的天氣,帶雪的寒風,打著卷兒,一遍遍地朝荏苒撲過來,將她的頭發和深藍色的宮裝,都鍍上一層白。
感覺自己身上僅存的熱量在被一絲一絲地奪去,荏苒卻不敢有絲毫褻慢,仍舊強打著精神,站得筆直,因為她知道,那個人隨時可能會來。
「嘎吱嘎吱……」
踏雪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腳步快而安穩,還沒見到人,荏苒已經先看到了那雙石青色的獐絨靴子,面料上的藍牡丹被滲了雪,透出微微的濕意。
宋祁明從荏苒身邊疾走而過,身後跟了一大群隨行的僕從,一行人急匆匆進了殿,沒有人和荏苒說一句話,也沒有人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般。
荏苒心中沉靜如湖水,宋祁明雖不是急性子。但事關他的紀如錦,一切就另當別論了,最多,進殿換了靴子,就該傳她進去了。
果然,須臾之間,就有管事的匆匆跑來傳喚︰「王爺傳你進去。」
荏苒跺了跺發麻的腳,拍了拍頭上肩上的雪,拾階而上。額匾上朱筆提的「崇德殿」三個字,在冰天雪地的映照下,一片觸目驚心。
進了殿,一眼望見宋祁明置身在碩大的紅木書桌後,手捧一杯暖茶在徐徐地喝,他身穿湖藍色的錦袍,雪貂的披風卸在一旁,襯得他一張清瘦的臉,比殿外的雪還要白三分。而他那雙凌厲的狹長深目,更是令人不敢逼視。
不容多想,荏苒跪下,輕道︰「奴婢叩見王爺……」
宋祁明放下茶杯,接過管事的遞過的手爐。抱在懷里,擺了擺手,兩邊佇立的僕人們,立刻就散了。
宋祁明身子微微向前探,聲音清冷︰「知道我傳喚你來何事嗎?」。
荏苒凝聲道︰「奴婢不敢胡亂揣測聖意,還請王爺告知奴婢。」
宋祁明哼了一聲,狹長鳳眸中寒光頓生︰「我已經將蘭芷閣里的下人都傳喚遍了,個個都說不知情,莫非你們主子事先給你們通了氣,要在本王面前統一口徑?」
荏苒心中一凜,還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被傳喚的,想不到整個蘭芷閣都已經被問遍了,這宋祁明的心思細密,真不是一星半點。
紀如錦昨晚徹夜未歸,宋祁明震怒,卻不去問紀如錦本人,卻來傳喚蘭芷閣的侍女,這里隱藏的心思實在難以捉模。莫非,宋祁明拉不下這個臉?如果是那樣,他對紀如錦的關切,也不是一星半點。
當下梳斂思緒,回宋祁明道︰「王爺所指何事?奴婢屬實不知情。」
「一派胡言!」宋祁明轟然站了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八度,「你們主子徹夜未歸,你是她身邊侍寢之人,她不在床上,你竟然不知情?」
說話間,聲音已經變得寒冷厲絕︰「如果真是這樣,你這差可以不必當了。你這項上的人頭,也可以不必要了!」
這是荏苒第一次領教到,什麼叫威顏震怒,什麼叫天威難犯。在外生活,不小心得罪了人,頂多相互頂嘴掐架,可是在這大宅門里,一個不小心,人頭就掉了。
比如現在,她的境況就凶險得很。但是她和自己打賭,在問出究竟之前,宋祁明不會拿她怎麼樣。
「王爺息怒,」荏苒低著頭,沉聲道︰「奴婢之所以說不知情,是因為昨天一整晚,奴婢都在佛堂,陪著主子誦經念佛,直到東方既白,才從佛堂回來。」
宋祁明身子微頓,萬萬想不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堂堂王爺的女人,居然夜不歸寢,這是何等的恥辱?若換在別的女人身上。他早就要了她的命,可惜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紀如錦,他永遠也無可奈何的紀如錦。
他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最壞的,無非是紀如錦和別的男人私通,如果真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他也別無他法,只有殺了她。他擔心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所以沒有興師動眾地調查,只是秘密傳喚了蘭芷閣的宮人詢問。
荏苒是他傳來的最後一個。此前。所有被傳喚的人都是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子昨晚不在殿里,看他們那惶恐驚慌的樣子,倒也不像是撒謊。
可是,宋祁明在蘭芷閣,是安插了線人的,線人給他提供的消息,是斷然不會錯的。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紀如錦唆使宮人說謊,同仇敵愾地來對付他。
一想到此,宋祁明的牙都要咬碎了。
他本已決定,如果從荏苒的嘴里再問不出任何消息,他就要大肆殺伐,將這些欺主的奴才全部都殺干抹淨,讓紀如錦領教領教他的手段。甚至包括紀如錦,她如果不老實交代昨晚的去處,也休怪他翻臉不認人。
他的如斯暴虐,只是因為,他吃這個女人的苦,已經太多太久了。
可是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從最後一名侍女的嘴里,得到這樣的回答,而宋祁明心里,竟然一陣狂喜。
他終究,是舍不得殺那個女人的。
雖是如此,他仍不敢輕信︰「她去佛堂做什麼?」
「為王爺祈福,為老王妃祈福,為明王府祈福。」荏苒言之鑿鑿,面不改色。
「她會為我祈福?」宋祁明的唇邊揚起一抹苦澀的弧線,「那朕真是要謝謝她了。」
荏苒在堂下,真切地听出了宋祁明的喜怒變換,心中不禁微微感慨。
不管什麼人,只要愛上另外一個人,便會心甘情願放低姿態,走下神壇。
就連宋祁明也不例外。
「奴婢不敢欺瞞王爺。王爺若是不信,只需要問問佛堂當差的宮人。查詢昨晚的值班記錄,便可以一清二楚。」
「本王自會去查,用不著你多嘴!」宋祁明的聲音已經恢復如初,再不復之前的狐疑。
荏苒沉聲不語。
來此之前,她已經從抽匣里私自取了數十兩散碎黃金,塞給了佛堂中的差人,而且許諾,事成之後,還會有重謝。
佛堂值班是苦差,向來是明王府里的清水衙門,沒什麼油水可撈。當荏苒把黃金塞到他們手中時,真切地看到了他們眼中灼灼的光。
那時候,她告訴自己,這一步棋她沒有走錯。
而為了保險,她在臨走之前,加了一句威懾力十足的話︰「王爺有多寵愛我們夫人,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夫人絕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受到皇上的處置。相反,如果你們沒有保住她,她日後會很不高興的。」
她相信,只要能躲過這一場劫難,紀如錦也不會吝嗇剩下的那點黃金。反正,她的蘭芷閣,多的是那亮閃閃、冷冰冰的東西。
荏苒身影離去的背後,宋祁明深深地凝視了她的背影很久很久。
這個丫頭,本是掖庭里一個當差值班的,因機緣偶然,與紀如錦結下主僕之緣。宋祁明眼看著她由一個微不足道的粗使丫頭,很快成為紀如錦的心月復,這丫頭,必定有過人之處。
今天一看,她的沉穩,冷靜,聰敏,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跟他對話時,她幾乎連眼睫都沒有微微地閃動一下過。
而若換了別的任何下人,見到他此刻的威嚴,嚇得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的,恐怕都不在少數。
……
宋祁明是一個異常吝嗇的人。
他竟然只給我提供了這麼一點點的回憶。
我甚至連他那位神秘的愛人紀如錦的樣子都沒有見到,他就醒了過來。
他醒了,並且咬牙切齒道︰「那小丫頭以為她能瞞過我……可我,還是殺了紀如錦。然後,我娶了荏苒。因為對她管制太嚴,她如今已喪失了靈氣,再不是昔日我在崇德殿見到的那股冷冽的小丫頭,她也開始學著她的主子來欺瞞的……我想,我已經忍到了極限。她可能要重復紀如錦的命運了。」
我無語。沒過多久,我實在是覺得與他同處一室都變成了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便禮貌地稱自己身體不舒服,以要休息為由,將他送了出去。
宋祁明這樣的人,的確讓我感到周身不自在。
為什麼對有些人來說,愛不到,就必須要人以死來謝?
尤其是如宋祁明這樣的權貴。
這樣暴烈的愛,只當存在于人的臆想中,為何卻因了某些人的權和貴,一次次地在現實中被譜寫,鮮血淋灕?
愛,該是自由,該是歡愉,該是兩廂情願。
紀如錦不愛他,他便殺了紀如錦。如今荏苒也不愛他,他還要再殺。
為什麼在有些人的世界里,愛要充滿戾氣和殺氣?
我並沒有為宋祁明解決任何事情,或許他來我這里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尋求任何問題的解決方案。
如他這樣的人,是听不進任何人的解釋的。
嚴格的來說,他甚至不算案例,而我,之所以會時常想起他,是因為,他的故事,跟我接下來遇到的一個故事,很有相似之處。
當仇恨與愛夾雜,會開出什麼樣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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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明的事情沒過去幾日,我的院子里迎來了一位特殊的來訪者……
順太妃。
她見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別的,只是︰「楊瑾今日可到你這里來過?」
我點點頭,事實上,楊瑾剛剛離開沒多久。
「他今天還會再來麼?」
「不會了。宮中畢竟不比在外,我已經叮囑過他,只許三兩日來一次,他也允諾了。」
順太妃是年已遲暮的美人,因保養得當,五十多歲的她,看起來只如民間年過不惑的女子,而她身上的那種凜冽,和微帶一絲倦怠的貴婦人風,卻是市井上的女人如何也比擬不了的了。
我不便問她此次來是抱著什麼意圖,她卻先開口了︰「听說樂姑娘是能讀心的女子?難怪我瑾兒能這樣的順從愛戴于你。」
這樣的話中帶刺,倒是我預想之中的。
已經听說過不少關于順太妃的事,所以,就算只是第一次見到她,我還是覺得,對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對她,始終抱著一絲憐憫。
作為母親,她遲遲得不到兒子的理解,這對于任何一個為人母的女人來說,都是一件最最遺憾的事情。
我原以為,她來找我,必是為了傾訴和楊瑾之間的事,可是意外的是,她卻對我說︰「我帶來了一個外府的王妃。她受了很嚴重的傷,最近剛剛恢復過來。可是對她而言,她覺得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身體上的傷害,哪怕這傷害險些要了她的命……她的痛苦在于,她發覺自己愛上了兩個男人,可是這兩個男人,一個卻曾害她家被滿門抄斬,另一個卻對她犯有很嚴重的欺騙。」
我深吸了一口氣,因為,門簾被掀開,順太妃口中說的那個女子,已經進得門來。
她叫白蘭雪,我對她的第一眼,她很蒼白,顯然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可是卻很美,若在她健康時,她應當屬于那種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我這一生,是為了復仇而生。即使是在今天,我說這樣的話,如若傳了出去,也是足以被滿門抄斬的。可是,有些事情,難道真的要帶進墳墓中去麼?我相信你,也相信你對瑾兒的姐弟情誼,所以,我放心地讓你看我的過去,我的這一生。」
這是白蘭雪在準許我進入她的回憶之前,說的第一句話。
我點點頭,雖然由衷地覺得她沒必要這樣處心積慮地「將丑話說在前頭」。
因為,保密對我來說,本就是這世上最簡單的事。
就算她不是楊瑾的母親,我也必不會對這世界上的第三人,包括楊瑾在內,吐露過于她的過去的一個字。
不僅是對她。這是我給自己頂下的,職業道德底線。
催眠。
如夢。
雪白幻境。
然後,無數的記憶碎片轟炸般散開來。
……
「滿門抄斬!知道嗎?那麼風光的袁家,一夜間被滿門抄斬!」
「袁家不是有個女兒在宮廷里當上妃子了麼,怎麼說也算是皇帝的親戚,怎會落到如此下場?」
「你有所不知,就是這個當皇妃的女兒惹的禍啊。」
「哦?此話怎講?」
「听說這個妃子在皇宮里染了重病,折騰了好些日子,前些日子終于支撐不住,香消玉殞了。就這短短幾天,袁家就遭此滅門的變故。嘖嘖,真應了那句老話——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啊。袁家這下可徹底完嘍……」
一家名為「來福」的客棧里,兩個中年男人一杯一杯地喝著酒,輕聲議論著近來整個京城最為熱門的話題。
「听說袁府上下,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全體被殺光,尸體就扔在城外的亂葬崗喂烏鴉……」
「袁家最小的少爺也滿十六了,那麼說,袁家是徹底斷根了?」
「何止斷根,連支脈也沒有了。袁府上下,幾十個如花似玉的女眷,全給派到各王公大臣家為奴為婢,永無出頭之日;而那些下人,不是賞賜給功臣和軍中將領,就是拿到市場上拍賣,隨隨便便出個價就給賣了……」
「是嗎?那麼你我也去市場上買一個袁府丫環使使啊?嘿嘿,咱哥倆也嘗嘗大戶家族級的服務。」
「要買張兄你去買,小弟可沒這個膽量。我瞧這些人都是沾了晦氣的,我王某命薄勢微,怕是無福消受啊。」
「嘿嘿……」
兩人幾杯暖酒下肚,話也多起來,正說的酣暢時,卻見酒桌旁多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婦人,提著一個骯髒的小竹籃,籃子里面半蓋了一張看不出顏色的破布,露出一堆褐色的鹽水花生。
「官人,新鮮煮好的鹽水花生,又香又甜,還冒著熱乎氣兒呢,買一點兒吧……」
姓張的男子一抬頭,看見一頭雪白凌亂的頭發,一張滿是愁紋的老臉。兩只眼楮更是如同兩潭死水一般,毫無半點生機,又看了看她那籃子里的花生,已經煮的變了顏色,便沒好氣地揮揮手︰「不要不要,走開,走開!」
那老婆子卻兀自還站在原地,手中不停地抖著竹籃,似是不賣出花生不罷休。
姓張的男子動怒了,乜斜了眼楮,正欲開口呵斥,卻被自己的酒友按住了肩膀。
「怪可憐的老人家,張兄何必跟她計較。」姓王的男子呵呵笑道,從腰間模出幾文錢,遞給那老婦,道︰「來點花生下酒也不錯。」
老婦顫抖著抓了一大把花生到酒桌上,千恩萬謝地收了錢,還要屈身打萬福。
那姓王的男子趕忙出手扶住了︰「老媽媽不必客氣,這個萬福,小人可受不起啊。」
那老婦眼里閃著晶瑩的光點,嘴里念叨著︰「阿彌陀佛,好人有好報。」便挽了籃子,又去別桌兜售花生了。
「王兄,你何必對這麼一個破老太太如此多禮?」待那老婆子走了之後,姓張的不解地問。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走了眼,」姓王的男子看著老婦人的背影,喃喃道︰「我曾經因為機緣,給袁府送過布匹,招待我的是一個中年美婦,說是袁府管事的頭兒,這女人辦事爽利,更有說不出的風情動人,因此給我印象極深。」
「那是袁府的管家,跟這個污糟老太婆又有什麼關系?」姓張的男子好笑地說。
「像,神色似乎有幾分相像……」姓王的男子說到這里,自己也覺得牽強,將剛買來的那堆變了色的花生扒到一邊,笑著給姓張的斟了一杯酒。
那老婦人出了客棧門,籃子里的花生已經所剩無幾。今天賣得特別好,可以早點回家了。
她順路買了幾個饅頭,放在籃子里。走了半日,終于回到她的「家」——離城里不太遠的郊區,一個被廢棄的已經搖搖欲墜的燒磚窯。磚窯四面剩了三面,窯頂還有半面殘轉,勉強能遮風擋雨。
窯洞里,兀自有兩個破棉裹著的襁褓,能看得出那襁褓是極細的兔絨所制,乃是只見于富貴之家的物事。卻是因為骯髒的原因,顏色已經不可分辨。而在襁褓里,各有一個白女敕的嬰孩正在嗷嗷啼哭。
見到了家,原本遲緩的行動,竟然變得矯健起來,與方才那賣花生的老太婆判若兩人。
她幾步就進了磚窯,放下籃子,將饅頭撕成一縷一縷,在嘴里嚼了幾下,便拿出來喂這兩個不滿周歲的小孩。
「小若鴻,餓了吧,來吃大白饅頭嘍……」
「若魚,你沒有姐姐乖啊,她只比你早生一刻鐘,都已經知道不哭了……」
「你們知道嗎,以後你們就跟著我姓了,你們姓江,不姓袁了……」
她說著說著,幾天噩夢一般的逃亡,被迫化妝屈辱的求生,一夜白發的她,心已經和容顏一起破碎。
只是此刻,望著自己舍命從袁家抱出來的老爺最後的骨血,她那干涸的眼楮又泛出淚來,一邊咀嚼著饅頭,一邊已是泣不成聲︰「若鴻、若魚,你們快快長大啊。蓮姨拼了命也要讓你們再進皇宮,給你們的姨媽報仇,給你們的爹報仇,給袁家上上下下一百七十二口人報仇啊……」
夜幕降臨,這女人的悲泣之聲,在嗚咽的秋風之中,冷清無比,淒厲之至。
斗轉星移,白駒過隙。一晃已是一十三年以後。
在一間低矮陰暗的民房內,彌漫著壓抑、沉重的氣氛。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躺在床榻上,憔悴的臉上幾乎已經沒有正常人所擁有的那種生氣。她本強悍的生命,經過這麼多年來的磨難,已經被消耗得油盡燈枯,所剩無幾了。
此時,她那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坐在她的榻前,沉默著的那個人的手。
「孝廉兄弟,我輾轉了這十幾年,這才找到你,」老婦望著榻前的人,吃力地從喉間擠出這幾個字,「望你看在……和亡夫……往日的交情上,收下……收下這兩個苦命的孩兒……」
說完這句話,喘息不止。這寥寥幾十個字,對已經行將就木的她來說,實在是太多了。
而一直乖乖站在床邊,拼命抽泣的兩個孩子,听到她們喚作「蓮姨」的這個平日最親近的人說出這樣的話,終于忍不住,一起大聲嚎哭起來。
「哭……哭什麼!沒……沒用的孩子!」那婦人听到兩個孩子的哭聲,狠起心腸罵了兩聲。不料兩個孩子哭得更凶了。
男人轉過頭來,打量著這兩個女孩︰雖然只有十三歲年紀,已有半個大人高。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身高,連相貌都差不多,不仔細看都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看模樣,兩個都是水靈俊秀,面若桃花,天然一身不可褻瀆的冰清氣質,任是一身的粗布衣裳也掩飾不住——妹妹袁若魚,眉間微帶一粒紅痣,嬌俏嫵媚,仿佛仙子用朱砂輕點的一般,令人望而心動。而這粒紅痣,怕也是世人區分姐妹倆的唯一標準了吧。
誰能想到,這兩個柔弱貧寒的小女孩,本應是坐享榮華富貴的名門之秀、望族之後?
這男人想起十三年前,袁家突如其來的滅門之禍,輕嘆一聲。
端詳了這半日,他心中已經拿定主意。
「蓮嫂子,這兩個孩子交給我了,你放心。」這男人望著病榻上的江奉蓮?當年精明強干、風情萬種的女人,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病嫗。
他緩緩道︰「我與大哥是發小,一起玩到大的。我進宮時,若非大哥接濟我那幾十兩銀子,也就沒有我李孝廉的今天了。」說罷,輕輕地拍了拍她那牢抓著自己不放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她。
江奉蓮見他答應,心下大為寬慰,干澀無神的眼中,頓時泛出奇異的光彩,抓著李孝廉的手也頹然松開,又低聲道︰
「孝廉兄弟,這……這兩個孩子不懂事,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不打不罵,成不了氣候……」
成氣候?李孝廉心中一動,幾乎要冷笑出身。
他李孝廉如今是宮里王貴妃手下的紅人,如今肯屈身下駕,來到這陰暗潮濕的陋房里,親自答應照顧這兩個罪臣之後,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極限。他怎肯冒了葬送自己錦繡前程的危險,來幫助這兩個孩子,在那人心險惡,步步陷阱的大內深宮,成什麼氣候?
若不是看到這兩個女孩相貌秀美,資質非常,他根本不可能輕易答應下這檔霉事。
他對于那死去多年的朋友,幾乎已經沒什麼印象。不過念在多年前,他周濟自己的那幾十兩「淨身費」,對于自己確實是大大的人情……而他李孝廉,實在不想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
于是李孝廉只是不語,微笑地、不置可否地看著江奉蓮。
江奉蓮艱難地轉過頭,望向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兩個孩子,她們已經哭得像兩個淚人兒一般了。是啊,李孝廉答應收留這兩個孩子,自己應該已經滿足了。
可是,那心里的恨啊,經過了這十幾年,悠悠歲月的侵蝕、浣洗,為何還是一如當年那般綿長、深切,不減分毫?
恨!恨!恨!
江奉蓮最後看了一眼自己深愛的兩個孩子,又是憐愛,又是不舍,又是憤懣,又是絕望,胸中激蕩洶涌,氣息一時回轉不暢,只听得悶哼一聲,閉上眼便去了。
兩個孩子似是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發出驚天動地的啼哭之聲,原本清脆的聲音,早已哭得嘶啞,現在听來,格外的淒楚難當。兩個孩子一聲聲地喚著「蓮姨,蓮姨」,那淒慘、真摯的痛切,連一旁的李孝廉也為之動容。
「跟我走吧,江若鴻,江若魚。」待得兩個孩子哭得沒力氣了,一直在一旁安靜等待的李孝廉淡淡地說。
兩個孩子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嗒著,兩雙小小的肩膀仍不時地抖動。
她們止住了哭泣,淚眼婆娑地看著這個陌生的、皮膚白皙、聲音陰柔、下巴光潔的「李伯伯」,眼中一片茫然。
馬車一刻不停地向前疾馳,經過一天一夜的旅程,坐在車里的李孝廉已經是滿面疲倦之色,此時已經快到京城,管道平整寬闊,車內也不再那麼顛簸。
江若鴻和江若魚顯然是第一次出這樣的遠門,最初她們的欣喜好奇,興奮不安,此刻已經化作滿眼的紅絲。原本紅撲撲的臉蛋,此刻也染上了風塵僕僕的倦意。
此刻,兩姐妹正頭挨著頭,閉上了眼楮打盹。
這兩個孩子年紀雖然不小,卻比平常家的孩子能吃苦、能忍耐,也比尋常孩童懂事得多。一路上,她們幾乎沒給李孝廉添什麼麻煩,十分乖巧懂事。這麼長的旅程,連李孝廉都有點吃不消,何況是這兩個不經世的孩子!對于她們的表現,李孝廉實在是很滿意。
「老爺,車已到了!」隨著車夫一聲有力的吆喝,李孝廉從沉思中醒過來。
撩開窗簾,人聲鼎沸,滿目繁華。李孝廉才離開區區三天,已經對這里分外想念。
能不想念麼?
這就是當今的京城,天子腳下的皇城根兒。他李孝廉就是在這里奮斗,在這里發家,在這里獲得了常人幾輩子也難及的榮華富貴,榮耀和名聲。
雖然,這其中包含了太多血和淚、苦與酸。但是,他李孝廉終究是勝出了。在宮廷——那個看不見硝煙的戰場,聞不見血腥的斗獸地,少了刀光劍影的江湖,已經是人人爭相巴結討好的管事太監。
深深呼吸了一口不算久違的京城氣息,李孝廉的精神頓時抖擻起來,拍拍兩個仍然睡得昏昏沉沉的孩子。
「起來了,伯伯帶你們下去吃頓飯,買幾身好看衣裳。」
兩個孩子張開困頓的大眼楮,茫然地望著他。
當姐姐的听到窗外的鼎沸之聲,首先雀躍起來。
「伯伯,咱們可是到了京城了?」江若鴻掩飾不住臉上的興奮。
「到了,到了。」李孝廉微笑道。此刻他心情大好,聲音也異常溫和。
江若鴻拍掌笑起來,卻見妹妹只微微一笑,卻仍沒多少精神,便問道︰「若魚,李伯伯已經帶咱們來京城了,你還不高興麼?」
說罷,偷偷看了一眼李孝廉,目光里包含著歉意。
不說也還罷了,江若魚听到「京城」兩個字,嬌小的身軀輕輕一顫,眼圈立刻紅了,大滴的淚珠兒從眼眶里滾落出來。
此情此景,李孝廉看了有點不高興。他知道這孩子是惦記著千里之外的她那已經沒有了的「蓮姨」,心中甚是不快,便道︰「哭什麼?」聲音十分冰冷。
江若鴻急忙幫妹妹擦去眼淚,輕聲安慰道︰「若魚,咱們不是說好不再哭了麼?你這麼一哭,惹得李伯伯也牽掛起了蓮姨,不是讓他老人家心里不好受麼?」
江若魚听姐姐這麼一說,硬生生止住了眼淚,站起來給李孝廉作了個揖,哽咽到︰「若魚該死,給伯伯添麻煩了……」
李孝廉不耐煩地揮揮袖,撩開簾子,自己先鑽出了馬車。
江若鴻見狀,也急忙牽著妹妹的手,從車里跳下來,兩姐妹一聲不響地站在李孝廉身邊。
李孝廉嘆口氣,道︰「先吃飯吧。」
這頓飯是在京城有名的「九香閣」里吃的。面對琳瑯滿目、從未見過的美味菜肴,兩姐妹都有點呆。
面對如此美食的她們,已經兩天沒好好吃過東西了,盡管如此,沒有李孝廉的吩咐,兩個孩子連筷子也不動,就那麼乖乖坐著。單從這點,也能看出這兩個孩子受過相當良好的家教。
「吃吧。」李孝廉抬起筷子,淡淡地說。
兩孩子怯怯地舉起筷子,吃得十分斯文,菜也不敢多夾,只單吃擺在眼前的那一盤。
李孝廉看在眼里,不禁覺得好笑,隨意吩咐道︰「放開了吃,就當是在自家一樣。」
江若鴻脆生生道︰「謝謝伯伯!」這才敢將筷子伸到別的菜盤子里去。
而江若魚和姐姐迥然不同,只略低頭遙謝了一下,仍然悶不吭聲地扒拉著碗里的白飯,連菜也很少吃。眉頭微蹙著,眼眶還紅紅的,一副心事滿懷的樣子。
江若鴻看看妹妹,又看看李孝廉,趕忙給妹妹夾菜︰「若魚,伯伯費心招待咱們,咱們要多吃點,才對得住他老人家的好意。」
李孝廉心中不爽,也不多管,埋頭自斟自飲起來。
吃完飯,李孝廉丟了一錠銀子在飯桌上,打著飽嗝,剔著牙,徑自從「九香閣」里走出來。兩個姐妹早在他吃飽之前就停了筷,這時候自然不消李孝廉吩咐,乖乖地跟了上來。
這幾天下來,她們已經略知道了眼前這個人的脾性,懶淡,冷漠,易生氣。雖然在江奉蓮的病榻前,答應過要照顧自己姐妹倆,可沒說要當主子一樣高高侍奉起來。她們跟著江奉蓮這十幾年,日子一直過得窮困潦倒,飽受世間人情冷暖,遠比平常孩子知曉事務。受到李孝廉這樣冷淡的待遇,姐妹倆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李孝廉自顧自在前面走著,冷不防江若鴻獨自跟了上來,悄聲說︰「伯伯不要生妹妹的氣,她從小挑食,可能吃不慣這里的東西。」
李孝廉呸地一聲,吐出牙間剔出的肉絲,狠狠道︰「我這里輪得到她挑食?你們好像還沒搞清楚自己的身份,還以為自己是鄉下呢沒人管沒人教的野丫頭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我欠你們蓮姨的人情,這才對你們客客氣氣的,你們千萬可別給臉不要臉,惱著了我,別說我不擔待,容不下你們,哼!」
說罷,將袖子一甩,就徑自揚長而去。
江若鴻站在原地,已經是漲的滿面通紅,淚水在眼楮里打轉轉。江若魚趕了上來,見姐姐一副泫然若泣的樣子,關切地問道︰「姐姐,你跟伯伯說什麼了?他是不是說什麼狠話嚇著你了?」
江若鴻一把推開妹妹,恨恨道︰「都怪你,我上來給你說情,反倒被這個老家伙好一頓罵。」說罷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江若魚愣了一會,上前攬住姐姐的肩膀,溫柔地抱住她,輕身說︰「我以後再不那樣了,免得姐姐難做人。」
這就是白蘭雪關于童年的所有記憶,之後,李孝廉安排她們姐妹倆在皇城找了一份差事,到一個大戶人家做丫頭。從此,命運的齒輪開始旋轉,所有發生的一切,都不可逆轉。
出乎我意料的,回憶中的江若鴻,就是她化名白蘭雪之前的本來名字。
我本以為,她應該是江若魚,和姐姐江若鴻相比,這個妹妹似乎更善良一些,更符合我對長篇女主的想象。
可是,正因為江若魚的善良,她才得以在日後的黑暗中,生存下來。而江若魚,那個溫柔的小女孩,因了勞作的辛苦,和營養上的缺乏和身體的羸弱,不久後,就因病去世了。
江若鴻,真正地變成了一個人。
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也離她而去。
她和著最後一滴眼淚,掩埋了妹妹的尸體。她對自己說︰妹妹的死,也是因為那個人導致的。從此那個人身上背負的仇恨,又多了一分。
那個人,就是高東原。
是他,一紙狀書,讓袁家從興旺繁盛,到支離破碎。
也是他,間接害死了自己那善良美麗的妹妹。
江若鴻顯然不願意讓外人窺見她在見到高東原之前,是如何在社會底層掙扎的。
可能這里包含的傷痛,已不是言語所能道的。
所以,當江若鴻的記憶再次鮮活起來時,我很驚愕地看到,她已經成為高東原的寵妾……
即使為了不是真愛的男人,而這個深宅里,爭斗,陷害,暗算,也從來沒有停止過。
因了我的身份特殊,我在切入這個情境之時,已經對此前發生的事情有了了解。
白蘭雪為了接近高東原,以美貌為底牌,成功獲取了高東原的注意,高東原是生性多疑的男子,如非對方來歷絕對清白,怎肯將對方納為自己親密之人?
這里有一個叫池宿的男子,起了關鍵作用。
白蘭雪曾對池宿砰然心動過,因為池宿是那樣溫柔沉靜的男子,光凝視著他的眼楮,就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同樣也是池宿,將在市井間茫然無措的白蘭雪,安排進了王府。
他可以說是高東原身邊最為親信的心月復了。
單是這樣還不夠,不知出于什麼原因,池宿似乎下決心要送佛送上西天,將白蘭雪送到王府中獨居一隅的某個古怪男子手中,將原本姿色並不算絕色的白蘭雪,打造成了一位絕世的美女。
可是,這個古怪男子,卻毫無理由地,以一種狂熱且無可違抗的執著,奪取了白蘭雪的處子之身。
當近乎完美的白蘭雪出現在高東原面前,她很清楚的看到,這個男人的眼中,有焰火一般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算是賭贏了最為關鍵的一局。
可那時候的她,以為自己所承受過的,已經是人間極致的痛苦,萬萬沒想到,更大的痛苦,還在後面。
她後來才知道,原來池宿,並不是那樣溫暖的男子,他有他的打算。
他那樣幫她,不過是為了利用她。
他與高東原之間有仇,而且同樣是不共戴天之仇。
這世界上不止是她,還有另外一個人,處心積慮的想要取高東原的性命!
最初,因了池宿的利用,白蘭雪曾經感到很痛苦。
可是轉念一想︰親人喪盡,滿門抄斬,痛失愛妹……
這一切的一切,不都是痛嗎??
罷了,這人生本就是苦與痛,再多一層,又能如何!
畫面的最初,白蘭雪大病初愈。
只因高東原發覺她不是處子之身,便由此大發雷霆!而白蘭雪出于對那個奪取人貞C的男子的奇怪的回護心理,並沒有對高東原說出實情,只是一味地保持沉默。
這樣的沉默,顯然讓人生從沒有過挫敗的高東原無法接受。他怒不可遏,並對她進行了絕對黑暗的囚禁,絕食,斷水。
這不算什麼,甚至,將她整個人剝光了衣服囚禁在一個金色的籠子里面,供眾人欣賞!
從此之後,白蘭雪不知道什麼叫痛!
因為她已麻木不仁!
刻在她骨子里的,唯有仇恨,對高東原的刻骨銘心的仇恨!
做為女人,她對高東原的刻骨仇恨,已經從模糊而刻板的家仇,到了私人之仇!
如果說,白蘭雪對高東原的仇恨,曾經是由別人灌輸的,是模糊而廣義的,可是從她被他囚進籠子那一刻開始,她對他的恨,就變得具體而生動起來!
就如同一根木棒,打在人身上是鈍的、懵懂的痛,可是當它變成一根細針,只要輕輕扎進人的指尖,就會痛得要了人的命!
白蘭雪此刻承受的,就是這樣的要命的疼痛!
家仇,因了遙遠而模糊,已經變得不關緊要了。
最重要的是,這讓她和精神都備受**的私仇!
又或者是,經歷了這麼多匪夷所思的苦難遭遇,她的精神,已經疼痛到無法扛起家仇那樣沉重的負擔,只好把它濃縮為具體而詳備的一點,這樣子,一旦化身復仇女神,她將是最最
盡管,她似乎隱約的有所察覺,高東原對她這樣的凌虐,卻在她將死之時,把她從死亡線上奪了回來。
他這樣的自相矛盾並非毫無由頭。在她將死之時,他抱著她,說了很多憐惜的話。
可是在白蘭雪看來,他根本是個病態,一個可怕、殘酷、冷血而又反復的變態!
……
大概的情況,就是如此。
所以,我看見高東原低垂著眉睫,匆匆從白蘭雪的房間里走出來。原來,白蘭雪白天精神明顯不濟,高東原留意到她的黑眼圈,問了好幾次,她只好推說自己晚上睡不好。高東原信以為真,給她帶來了安息香,叮囑她晚上用。
白蘭雪答應了,卻在高東原走後,把安息香扔到了一邊,就像小孩子被陌生人哄著吃糖,卻發覺到了嘴里全變成了砒霜。她嘗過了幾次這樣的砒霜之後,再也不敢用這些人的東西了。
可是睡眠不好的問題還是要解決。她便自己去花苑里采了些玫瑰花苞,風干了,做成花茶,開水沖泡好的玫瑰花茶,泛著悠悠清香,透著些許清甜,能安心凝神不說,最要緊的是安全質量有保障。
白蘭雪捧著玫瑰花茶,望著杯沿里裊裊升起的水汽,卻听見外面有清朗的女聲,在輕呼著自己的名字。
白蘭雪所住的地方,叫梅園。位居于王府一角,是高東原對她寵愛的一種體現。
除了高東原頻頻來訪以外,梅園一向寂寞得很。她有時候會想起池宿,那個于她有過救命恩情,卻始終蒙著一層神秘面紗的男子。只是他現在,也很少來了。
現在還是正午,這來的人是誰呢?
一個縴美柔麗的身姿出現在白蘭雪的視線里。外面陽光正盛,這人衣著鮮妍,清麗的臉上帶著淺笑,金色的陽光鍍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膚上,像敦煌壁畫上的天女一般,好久沒見到這般風姿出塵的人物了,白蘭雪不禁微微眯起了眼楮。
「蘭雪妹妹。」聲音也如泉水般清洌甘甜。
白蘭雪站了起來,手里依舊籠著茶杯,並沒有躬身親迎的意思,臉上卻兀自笑得恭謹︰「原來是楚玉姐姐,梅園蓬蓽生輝了。」
來人正是白蘭雪曾經在王府僅僅有過幾面之緣的王妃。白蘭雪後來知道,她的名字叫楚玉。
白蘭雪對楚玉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好的,若是換在以前,對這樣人物的來訪,她絕對不敢有絲毫怠慢,可是後來她發現,直覺這玩意還不如一坨狗屎可靠呢。
所以現在,越是面對閃亮鮮靈的人物,她越是在心里提高警惕,譬如站在她面前的楚玉。
「哪里話,早該來看妹妹了,一直俗事纏身,找不出時間,妹妹不要見怪才是。」楚玉客客氣氣的,她似乎察覺了白蘭雪的冷淡,卻並不以為意。
「姐姐隨便坐。」白蘭雪取了一套茶具放在她面前,含笑道︰「我這里沒有僕人,罐子里有花茶,水壺里有滾水,我不知道姐姐的用茶習慣,姐姐請自便吧。」
來梁王府這麼久,她已經知道,有了高東原的如斯照顧,她不必忌憚任何人,也不必討好任何人。其實這樣的特權,她從進王府的第一天她就有了,只是那時她並沒有意識到,真是浪費了。
楚玉微微一笑︰「妹妹好瀟灑的性子,楚玉喜歡得很。」
她真的從茶罐里取了幾粒玫瑰花茶,為自己沏了一杯茶,從容而優雅。
白蘭雪在一旁看著她的舉動,臉上一直帶著閑適的淺笑。楚玉的言談動作,令她在她的印象里加分。
「很不錯的花茶。」楚玉捧起茶盞噙了一口,唇角溢開如花淺笑,「清心甜美,入喉回甘,妹妹制得一手好茶。」
白蘭雪淡淡道︰「姐姐過獎了,是王府花苑里的玫瑰花好,讓我撿了巧罷了。」
楚玉放下茶杯,仔細凝望著白蘭雪︰「妹妹氣色似乎好得多了。」
「托姐姐的福,太醫照顧得周到,用的又是最好的藥,連死人都能救活,何況我當日只是半死而已。」
白蘭雪話說得很不客氣,顯得有些粗野,楚玉卻似並不介意,認真凝听著,清秀的眉頭微微蹙起︰「其實楚玉當天也想勸阻王爺的。可王爺的性子妹妹你也知道,一旦脾氣上來,菩薩勸都不听的。更何況在王爺面前,楚玉一向人微言輕,說不上話的,所以楚玉並沒有自討沒趣,沒能為妹妹求情,今天便是特意來向妹妹賠罪的。」
白蘭雪搖了搖頭︰「那件事我已經看得很淡了,姐姐不必掛懷。我命如螻蟻,叫王爺取了也不足惜,何況我並沒有死成。承蒙王爺不棄,又叫我撿回一條小命,我已經很知足了。」
楚玉的眉間凝起一絲悵惘︰「這話要不得,可當真是說我心里去了。我十七歲嫁進梁王府,如今已有四個年頭,王爺于我,無恩無寵,我雖然掛著個王妃的頭餃,可過的卻是水一般寡味的日子,一眨眼間,青春年少就這麼過去了。別人看我風光無限,可我自己清楚,我不過是一塊放在蜜糖里的石頭,半點甜味也嘗不到,還不若妹妹這只螻蟻呢。」
楚玉說到這里,淡然一笑,那笑容有說不出的蕭索意味。
白蘭雪微微有些動容,無恩無寵,古代君王的大部分妻妾不都是這麼過過來的麼,有什麼大不了的?可這話從當事人口里說出來,竟是這般無望而淒涼。
楚玉像是說累了,將頭倚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楮,縴長而濃密的睫毛在冰冷的空氣中,劃出寂寞的弧度。
白蘭雪一時找不到話來安慰她,只好道︰「姐姐想開些,男人的寵愛,也不過就那麼回事,沒什麼好眷念的。咱們對于王爺而言,不過是一件收藏的器物,想起來了就拿出來看一眼,看完就放回去,哪有什麼真感情?」
楚玉睜開星辰般的眸子,那星眸上隱約沾了露水︰「他什麼時候能想起來看我一眼呢?」
白蘭雪不語,不知道她這話什麼意思。
楚玉戚然一笑,咬著嘴唇道︰「說出來荒唐,你也許不會信。我到現在——到現在還是完璧之身呢。」
白蘭雪眼楮睜大……楚玉是這麼美麗的女子,這真的非常荒唐。
可她旋即想起在湖邊小屋里,池宿對她說起的高東原。根據高東原過往的行為判斷,他是典型的精神潔癖患者,這樣的人做出什麼樣的事情都不足為奇,所以,他四年沒有沾楚玉的身子,不是不可能。
白蘭雪忽然生出一股憐憫之心,為眼前這個如瓷器一般優雅美麗的女人。
古詩說得好︰「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花謝空折枝。」
可楚玉呢,卻是一枝無人摘折的鮮花。她有這般的美貌和心性,是花叢里一朵絕美的奇葩,卻偏偏無人欣賞,等到開到荼蘼的那一天,甚至換不來高東原的一聲嘆息。
「別難過。沒有男人,咱們一樣活。」白蘭雪艱難地安慰著她,她知道這話有多麼蒼白無力。
楚玉的視線,越過白蘭雪遙遙地望著遠處,眼中掠過一絲茫然︰「怎麼活?我沒法像一棵樹一樣,在深澗里一住千年,而不覺得寂寞。我是人,我有心呢……其實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你,我真的很羨慕你,活得這樣轟轟烈烈,就算死了,也不枉塵世走一遭,可我呢?對王爺的感情,我其實沒有多少執念。可是,一直這樣被忽視的感覺,找不到希望的感覺,真的……好難受呢。」
白蘭雪低下頭,不去看她的眼楮,她無力改變楚玉的命運,說什麼也是沒用的。
「或者,妹妹,」楚玉忽然捉起白蘭雪的手,她的手好冷,白蘭雪不禁抬起眼來,看見她眼中閃著熱切而羞澀的光芒,「我知道王爺有多疼你,你能不能幫我忙,讓王爺——」
她咬住了嘴唇,沒有再往下說,可白蘭雪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可以。」她沒有猶豫做出回答。
同是女人,她能明白溫雅自珍如楚玉,要說出這樣的話,該是經過了怎樣激烈的思想斗爭。
她能對自己這般坦誠,大概是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可以互通的地方,如果剝去身份和地位的外套,她們在內里,該是同樣聰慧、善解人意的女子吧。
「真的?」楚玉幾乎是激動,欣喜了,似乎白蘭雪的反應在她的預料之外。
「你想讓我怎麼說——怎麼做?」
楚玉的臉上浮起大朵的紅暈,令她的容顏像牡丹般嬌艷︰「我只要一夜,一夜就好……我想,我有辦法讓王爺……對我產生興趣。」
這才是她來的目的吧。白蘭雪心中涌上一陣悲哀,但她仍舊痛快地答應了。
楚玉眸子里的光芒越發璀璨︰「妹妹只需要想一個借口,讓王爺到望風樓,告訴他你會在那里等她……」
「然後我消失,剩下的事情你來做。」白蘭雪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情緒,快速而平靜地說完了這句話。
楚玉輕輕抿起朱唇,有些羞赧地點了點頭,長長的眼睫微微閃動,有些躲避著白蘭雪的目光,輕聲地「嗯」了一聲。
「我一定照辦,」白蘭雪淡淡地笑了笑,「姐姐放心吧。」
桌上放著一個盛了湯藥的瓦罐,裊裊地散發著熱氣,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藥味,令空氣聞起來都有些發苦。(!)